佩吟指着那盆金盏花,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雏菊。”赵自耕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个呢?”她再指那盆雁来红。
“红叶?”赵自耕抬起眉毛,询问地面对着佩吟。“怎么啦?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这不是菊花,这是金盏花,这也不叫红叶,它叫作雁来红。”佩吟清晰而稳定地说。
“是吗?”赵自耕推了推眼镜,对那两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菊花还是金盏花,管它是红叶还是雁来红,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它是两盆观赏植物,我观赏过了,也就行了。”
“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苏慕南也不知道,我猜奶奶、吴妈、老刘……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你们全家,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纤纤。”
“哦?”赵自耕凝视着她。
“纤纤不只知道这两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园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们的花期,栽种的方法,下种的季节,以至于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种种常识。你从没告诉我,这整个花园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样呢?”赵自耕困惑地问。“她从小爱花,爱小动物,什么鸟啦,狗啦,猫啦,松鼠啦……她都喜欢,我想,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并不是每个女孩都一样。”佩吟深深摇头。“我要告诉你的是,她背不出四书,背不出《祭十二郎文》,背不出《洛神赋》,背不出白居易最简单的诗……而她分别得出花园里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红蝴蝶不是凤凰木,金盏花不是小雏菊……而你,你是她的父亲,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国文学系!”
赵自耕定定地看着佩吟,他终于有些了解了,他动容地沉思着。“你总算找出她的特长来了。”他沉吟着说,“她应该去考丙组,她应该去学植物。现在再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你又错了!”她直率地说,“不管她考哪一组,都要考国文、英文、数学……各门主科,她一科也通不过,所以,她还是考不上。而她现在对植物所知道的常识,可能已经超过一个学植物的大学生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个学农的大学生,你当面考考他们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
“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考大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在大学里才能学到。你猜她是从哪儿学到这些有关植物的知识的?是从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没读过大学!”
赵自耕紧紧地盯着佩吟。
“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说服我,不要纤纤考大学?”他问。
“因为我喜欢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败。”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眼里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脸庞上,有股奇异的、哀伤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自觉地又撼动了。“赵先生,你一生成功,你不知道失败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会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你不要让纤纤承受这些吧!要她考大学,只是你的虚荣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败的滋味是什么?你失败过吗?”他敏锐地问。
“我——”她顿了顿,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眉间眼底,是一片迷蒙的哀思。“是的,我失败过。”
“是什么?”
“你曾经提过,我有一个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一震,深深地看她。
“那不是失败,而是失恋。”他说,近乎残忍地在字眼上找毛病,这又是他职业的本能。
“不只是失恋,也是失败。”她轻声说,眼光蒙蒙如雾,声音低柔如弦音的轻颤。“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觉得苍老得像个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使我不敢接受爱情,也不相信有人还会爱我……”她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独,又自卑,又老,又丑,又不可爱……”
“你错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她身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完全错了!对我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盏花,有雏菊的柔弱,有名称的高雅,而且……人比黄花瘦。你从一开始就在撼动我,吸引我……”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忽然间,他就觉得有那么强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他拥她人怀,蓦然间把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会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怀抱,那带着热力的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肤的相触……她本能地在反应他,又本能地贴紧他。可是,在她那内心深处,却蠢动着某种抗拒。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环抱着她,他看到有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张开了,她望着他,依旧恍恍惚惚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明白什么事情不对了。这男人是赵自耕,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绝不可能爱上她。他有个叫布丁鸡蛋的情妇,或者还有其他的情妇……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悯,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又有那么强的优越感……韩佩吟啊韩佩吟,她在内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你要和这个男人认了真,你就准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个渺小,卑微,憔悴,孤独……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身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地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地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
“虽然我渺小孤独,”她憋着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面偷看!他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吟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耻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开房门,她飞奔而去。
“佩吟!”他大叫着。
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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