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一阵。”他坦白地说,“像喝醉了酒,像抽了大麻烟,忽然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忘了很多事,例如和你的约会,要带你去换药……”

“我没怪过你。”她静静地说,“而且,我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深深地注视他,心里有些隐隐地痛楚。她等待过那个约会的,为了那个约会她还拒绝了另外一个。不过,这痛楚并不严重,当维珍一出现,她就已经有了预感——她从不认为自己能抓住男人,也从没有准备去抓住颂超。她那隐隐的痛楚相当微妙,自尊的受伤远超过感情的受伤,或者,仅仅是虚荣心的作祟而已。“你不必对我抱歉,颂超,”她诚恳地说,“我早对你说过,你像我的弟弟……只要你过得快活,只要你很满足,我会祝福你。”

“你是真心话吗?”他紧盯着她的眼睛。

“当然是真心话!”

他默然片刻,然后,他仰靠在椅垫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面容僬悴而苍凉。

“怎么了?”她不解地。“你今天好古怪!”

“我希望你骂我,狠狠地骂我。”他咬牙说,“我希望你吃醋,吃醋得一塌糊涂。我希望你抽我一个耳光,捶我几百拳……而不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祝福我。”

她淡淡地微笑起来。

“我不是孩子了,颂超。”她说,“而且,你在享受你的青春,这并没有什么错。”

“你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的吗?”他问。

“福隆。”她接口说,“你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是不懂,从福隆开车回台北,大概要——”

“四小时。”

“四小时?那么你是从半夜一点钟开的车?”

“一点也不错。我们去福隆游泳,天黑了,她说开夜路太危险,劝我在福隆住一夜。我们租了栋小别墅,我不知道别墅里只有一间房间,我要帮她另租一间,她说她怕鬼……于是,于是……哦,我不知道我说得是不是公平,因为,事实上,她还拒绝过我,还劝我保持……而我没有听她。我希望做到‘一夜无话’,可是,我失败了。事后,我睡了一下子,当我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午夜十二点钟吧,我睁开眼睛,忽然看到她在笑,怎么说呢?一种胜利的笑。她是睡着的,却在睡梦里笑。我坐起来,看着她。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像有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浇下来。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像个毫无经验的鲁男子,糊里糊涂就被别人捕获。我问我自己,做这件事是不是出于爱?我听到几千几万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喊:不是!不是!不是!尤其,当我坐在那儿看她的时候,我几乎是厌恶的。我这样说很无聊,对不对?一个男人,在得到一个女人以前,觉得她迷人而诱惑,到手后却厌恶她!但是,我必须坦白,我确实厌恶,我觉得从头到底,我中了计!这样说也很不公平,谁教我要中计呢?我更深的厌恶是对我自己。这么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傻气地保持一份纯洁,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很胆小,几乎是……很害羞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有种固执的信仰,相信灵与肉必须合一。而昨晚,我把什么都破坏了。我生气,烦恼,充满了犯罪感……我恨自己碰了她。于是,我把她叫醒,命令她穿上衣服,连夜间,我开车回台北,先把她送回家。然后,我就来找你。”

她注视着他,倾听着他这篇坦白的谈话,他说得那么坦白,使她的脸都红了。她望向窗外,用手指轻轻地划着窗玻璃,她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你说过我是不成熟的。”

“唔。”她含糊地应着。

“你说对了。”他紧紧地注视她,很苦恼,很沮丧。“我禁不起一点点的考验,禁不起一点点的诱惑,我只是个孩子。佩吟——”他轻念她的名字,“原谅我!”

她满脸通红。坐在那儿,她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窗外的小溪,听着那流水的潺潺声。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然后,她回过头来了,正眼看着他。她脸上的红潮消退了,她的眼光诚挚而温柔。

“颂超,”她轻柔而镇静,说,“你仍然只是个孩子,一个天真的孩子。”

“什么意思?”他不解地。

“你告诉我这些,你要我原谅你,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呢?”

“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地说,“你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对你……”

“别说爱字!”她很快地打断他。“否则,你就会和犯了昨晚的错误一样,要懊恼很久很久了。”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她。

“听我说,颂超。”她直视着他。“你并不‘爱’我,我这个爱,是指男女间狭义的爱,你对于我,是敬多于爱的,对吗?你会把昨夜的事告诉我,你知道,在你潜意识里,我是个什么人吗?我像个神父,你像个天主教徒,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告解,为了减轻自己的犯罪感。这,绝不是爱情!”

“佩吟!”他烦躁地喊了一声,“你——”

“让我说完。”她打断了他。“颂超,我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不管那份爱情多么短暂,多么禁不起时间的考验——但,在当时,我们都爱得很真很纯。爱情,不只要对对方爱慕,还有依恋,还有怜惜,还有欣赏,还有关怀……甚至,还有占有欲,还有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缠绵缱绻之情。你对我,有这么复杂的感觉吗?”

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强地说:

“你怎么知道没有?”

“如果有,你就不会被维珍所吸引了!”她叹息地说,“如果有,你眼睛里就再也容纳不下别人!如果有,你就不会两个星期见不到我,甚至忘记了我们的约会!”

“你知道,我是一时的迷惑……”他急促地解释。“我已经在请求你原谅……”

“我完全原谅你!”她睁大眼睛说,“我说这些,并不是在责怪你,而是向你解释,什么是爱情。颂超,你太单纯了,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你根本还没有爱过,所以你完全不能体会什么是爱情。你以为你爱的是我,事实上,你对我的感情,混合了你对颂萍、颂衡、颂蕊的爱,而我,比她们新鲜。我不是你的姐妹。换言之,我是个类似姐姐,而超乎姐姐的人物,一个友谊与亲情的混合体,你仔细想想,就可以想通了。我们在成长的过程里,都有一些秘密,不愿告诉父母,不愿告诉姐妹,而宁愿告诉一个好朋友。我就是你的一个好朋友。超乎异性之情,我们是‘中性’的朋友。”

他垂下头,望着面前的方向盘,他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拨弄,陷进某种深深的沉思里。他在想着她的话,咀嚼她的话,而越想就越觉得有些道理。半晌,他才吸了口气,勉强地振作了一下,轻声说:

“换言之,你对我也从来没有一丁丁,一点点,一丝丝的男女之情了?”

她的脸又蓦然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