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

·深山里·

1

我们在山上迷了路。

所谓我们,是两男两女,男的是绍圣和宗淇,女的是浣云和我。

说起这次迷路,无论如何,都应该浣云和绍圣负责。本来,我们一大群二十几个同学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没什么了不起,太阳很好,天气凉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开心。路,早有前人走出来了,我们不过是踏着前人的足迹向前迈进。和上山前想象的要吊着绳子爬过岩石,拿着刀子砍树枝葛藤开路,在荒烟蔓草里摸索途径的情况大不相同。发起这次旅行的小朱,穿着特制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地拿我们这几个女同学取笑。事实上,山路一点儿也不难走,我们一共有六个女同学,没一个落在男同学的后面。浣云还时时刻刻冲得老远地站着,等那些男同学。或者,干脆在树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来盖在脸上,等别人走近了,她才推开草帽,故意打个哈欠,揉揉眼睛说:

“怎么?你们才到呀?我已经睡了一大觉了。”

就因为浣云太淘气,我们才会和大队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丛林里。事情是这样,早上,大家从林场出发后(这已经是我们在山上的第二天,本来,山上有林场登山的蹦蹦车和缆车,但,我们存心爬山,所以并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场的招呼站投宿。)我们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继续前进。由于小朱问了一句:

“小姐们吃得消吗?”

浣云不大服气,昂着头,她大大地发起议论来,批评这条山路简直太好走了,又“不过瘾”,又“不够味儿”,哪儿像爬山?和走柏油马路也差不了太远!她一个劲儿地穷发牢骚,信口开河地滥肆批评,图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害我们吃了大苦头!当时,我们正走出一座小树林,眼前的路宽阔而整齐,是林场修的木柴运输道。在这条路的旁边,有一条窄窄的、陆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肠小径,深幽幽地通进一个树林里。也是小朱讨厌,不该指着那小径说:

“这是条上山的捷径,不过难走极了,许多地方路是断的,又陡又危险。我爬过五次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这条路。浣云,你有种哦,别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从这条路上去,就算你伟大!”

小朱和绍圣都参加过什么登山协会的,对这座山都早爬熟了。浣云被小朱一激,顿时跺跺脚,毫不考虑地说:

“谁不敢?不敢的人是孙子!我就走这条路上去,到林场招呼站等你们!”

“别开玩笑!”小朱看出事态严重,他是领队,出了差错他得负责,立即换了口气,警告地说,“那条路不是你们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没人收尸。”

小朱是个最不会措辞的人,一句话说得浣云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地说:

“我就走这条路给你看!我今天走这条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尸!”说着,她转头看看我,命令似的说,“润秋,你和我一起去,让他们这群自命不凡的窝囊废看看我们的本领!”我望望那条路,可没这份勇气跟着浣云冒险。但,浣云的牛脾气一发就不可收拾,她愤愤地望着我说:

“怎么,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别以为我一个人就不敢走!”

为了表示她的决心起见,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地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壶的带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地就跨上那条小路。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了过去,绍圣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地往浣云身边一站,满不在乎似的说:

“看情形,还是让我陪你走这一趟吧,我是识途老马,跟了我没错!”

“谁要你陪?”浣云的下巴朝天挺了挺,轻轻地又加了一句,“阴魂不散!”

宗淇绕到我身后来,碰了碰我,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绍圣和浣云。他们之间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了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让他们两个一路走的话,谁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些什么事,两个人都是火爆脾气,又都孩子气十足,假如在路上动起武来,打破了头都不算稀奇。宗淇望着我,低低地问:

“怎样?和他们一路走吧?”

我虽然不愿和大队走散,但,为了浣云,也由于宗淇,他显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条小路,或者,他也有什么话要和我谈。于是,我点点头,向绍圣说:

“你真认得路?”

“反正不会把你们带到印度去!”绍圣笑嘻嘻说,“走吧!条条大路通罗马!别那么多顾忌!这座山,我闭着眼睛都摸得到哪儿是哪儿!你担什么心呢?”

真的,他们登山协会的人根本就不认为这座山有什么了不起,海拔两千二百多公尺,他们看来就像个小土坡一样。我是太信任绍圣的“经验”了。就这样,我们四个人离了群,走进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里。

一开始,我们穿过一座小森林,从林木的种类上看,这儿还没有进入针叶林带,树木多属于阔叶树。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块和大树凸出的树根,走来非常艰苦。比起林场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别。但,树林内暗沉沉的,古木参天,而蝉声起伏,除了风声蝉声,和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鸟鸣外,林内就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自然的寂静,有股震慑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觉得自身出奇地渺小。浣云在一块大岩石上站住,双手叉腰,上下左右地看了看,高兴地叫着说:

“对呀!这才叫爬山嘛!真过瘾!”

林内的地上,积满了成年累月没有人清扫的落叶,在那儿自顾自地坠落和萎化。岩石上遍布青苔,证明了长久没有行人经过。宗淇在我耳边低声说:

“这种滋味也很特别,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经隔离了很远很远了。”

真的,耳边听到的是风声树声,眼前看到的是绿叶青藤,我已经把城市忘得干干净净了。浣云拾了一根树枝,用来作拐杖,一面爬着山,还一面拿树枝击打着身边的树叶,或者往草丛里乱捅一阵。绍圣说:

“你这是干吗?”

“赶蛇!”

“去你的!”绍圣说,“这山上根本没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来了,因为天气太冷。而且,林场修小铁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赶下山去了!”

“见你的鬼!”浣云不服气地喊,“你以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没有蛇,什么地方有蛇?别在这儿混充内行,假如你给蛇咬了一口,我才开心呢!”

“你开心?”绍圣夸张地耸耸肩,“如果我给蛇咬死了,你嫁给谁去?”

浣云回过头来,迅速地用手中的木棍,横着扫向绍圣的腿,绍圣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痛得大叫了一声。立即,他跳了过去,抓住浣云手里的木棍,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一般,往怀里一拉一带。浣云站不稳,差点扑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树拦住她。她扶着树,站稳了,顿时大骂起来:

“混蛋!死不要脸!阴魂不散!我告诉你,你少招惹我!你这个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副什么德行!”

浣云骂起人来,向来是一大串连一大串的,一点也不留余地,而且专拣别人最忌讳的来骂。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不过骂过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气发一阵就过去了。但,这几句话却把绍圣说得脸色发白。其实,绍圣并不丑,宽宽的额角,浓眉大眼,也颇有男儿气概。只可惜个子矮小了一点,和细高条的浣云站在一块儿,还矮上一截。个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伤心的一点,别人骂他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说他是小矮子,他就马上翻脸。浣云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气都勾起来了。他冲到浣云面前,眼睛一翻,气呼呼地说:

“你别神气,李浣云!你以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该拿镜子照照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个子高,呸!瘦竹竿一条!屎壳郎戴花,臭美!天下没女人了,我也不会追求你!李浣云,劝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云举起木棍来,就要打过去,绍圣也抡起手腕,准备招架。宗淇抢先一步,一把拉过绍圣来,嚷着说:

“这算干什么?绍圣?又不是三岁孩子,还打架!别丢人了!”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气愤不已的浣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

“你老毛病又发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学们在一起,否则又要让他们来开玩笑了!来!赶快走吧,顶好赶在小朱他们前面到达,免得给他们笑!”

浣云跺跺脚,嘴里还在“混蛋、不要脸、阴魂不散……”地乱骂一通。一面跟着我往山上走。后面,宗淇也在劝着绍圣,绍圣像个漏了气的风箱,一个劲地从鼻子里大声地呼着气,就这样,我们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阳光明朗地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树木一棵棵伸长了枝桠,点缀在苍绿的山崖上。

“噢!”浣云高兴地喊,“真美!真美!”

她把几分钟前的争执和不快已经完全抛到脑后去了。挥着木棍,她向前面连跑带跳地冲去,我也紧跟在后面。绕过一块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较平坦的山坡,长满了绿油油的草。我们从草丛中走过去,绍圣的气也逐渐平了。摘了一片树叶,他利用树叶来发声,嘬着嘴唇,做出各种不同的声音:鸟叫、鸡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题曲都出来了,竟然惟妙惟肖。浣云好奇地望着他说:

“你是怎么弄的?”

“想学?”绍圣翻翻眼睛,“先缴学费,我教你作一个猫儿叫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浣云骂着,却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过去研究那片树叶。宗淇轻轻地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后面,让浣云和绍圣在前面两码远走着。宗淇望着我,笑笑,叹了口气。说:

“看他们两个,使我想起中国一句俗话。”

“什么话?”我问。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说,握住了我的手,深深地注视着我,轻声说,“润秋,我们也是!”

我心中一阵激荡,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浓郁的绿,我一声不响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又叹了口气,说:

“润秋,你还是没有谅解我。”

“算了,”我说,“别谈那些,我们只管爬山吧,说起来好没意思。”

“你总是这样,”他蹙蹙眉,“避而不谈,让误会永远存在那儿算什么道理?我告诉你几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从香港到台湾来,香港保送她来进台大,她不愿住宿舍,要住在你们家里。”我打断他的话头,接着他说下去。

“不错,她刚来,对什么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电影,这是……”

“义不容辞的!”我代他说。

“唔,润秋,”他哼了一声,“你想,我有什么办法?妈派给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地说,“别谈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谈这件事,一点都不想谈,你陪你表妹去玩,关我什么事呢?你根本犯不着向我解释,我对这件事毫无兴趣!我告诉你,真的毫无兴趣!”

“你别这样说行不行?”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你的脾气我还会不了解?你这样跟我生气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想,那是我表妹,仅仅是个表妹……”

“而且是从小有婚约的!”我冷冷地说。

他像受了针刺般直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紧紧地盯着我说:

“你听谁说的?”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挣开他,淡淡地说,“你和你表妹的事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学里就是校花,对不对?你倒真是艳福不浅!”

“润秋!你存心怄我!”他涨红了脸,“别人不了解,你总该了解……”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谈,没意思!”摆脱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绍圣和浣云。浣云正拿着一片叶子,放在嘴边猛吹,吹来吹去只像皮球泄气,而绍圣在一边笑弯了腰,浣云跺着脚,愤愤地喊:

“你笑什么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绍圣说,仍然笑。“像你这样学,就学到下个世纪,也学不会!”

耳边有着潺潺水声,一条小小的瀑布正从山崖上挂下来,我们走得又热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欢呼。浣云头一个冲过去,用手掬了水,扑在脸上,我也效从。水,沁凉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绍圣和宗淇干脆伏在溪边,用嘴凑着水,咕嘟咕嘟地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地洗了手脸,然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凉风拂面而来,山谷中云霭腾腾,树梢上缀满了云雾,一忽儿,天阴了,云移过来,把人全笼进了云里。再一忽儿,云又轻飘飘地移走了,太阳仍然灿烂地照着。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下意识地问:

“现在几点了?”

“下午四点十分。”绍圣说。

“唔,我们已经离开队伍三个多小时了,”我说,“小朱完全是耸人听闻,他说这条路多危险,又多难走的,我看也没有什么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实说,”浣云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荒草和树丛里走来走去,根本就没‘路’嘛!”

“喂,绍圣,还有多久可以到林场伐木站?”宗淇问。

绍圣跳起来,四面张望,我们的话提醒了他。皱着眉,他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地说:

“我想,我们一定走错了路。”

“什么?”宗淇叫,“走错了路?”

“真的,我们走错了,”绍圣思索地说,“我们该上去的,但是我们打横里走了。对了,完全错了,从树林里出来就走错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错路?”我问。“你这个向导是怎么当的?”

“都是浣云跟我吵架吵的!”绍圣说,“全怪浣云!”

“你还怪我?”浣云把头伸过去,一副吵架的姿态。“我没怪你算好的!你这个混充内行的糊涂蛋!”

“算了,别再吵了,”宗淇说,“现在赶快找一条对的路走吧,我们现在该怎么走呢?”

“从这边这个斜坡上去。”绍圣指着说,“我们不过多绕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怀疑地问。

“跟了我没有错!”绍圣领先走了过去,“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跟着绍圣七转八转,上坡下坡,走得浑身大汗,疲倦万分。一个半小时之后,暮色已经四合,树木苍茫,晚风萧瑟。绍圣正式宣布:

“我们迷路了!我什么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浣云气呼呼地问。

“是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绍圣有气无力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慢吞吞地说,“可是,眼前别说大路,连小路都没有,当然通不到罗马啦!”

“你说跟了你走没错,怎么走成这样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

“唉!”绍圣叹口气,两手一摊。“我是‘瞎摸’,谁叫你们‘盲从’呢!”

“混蛋!死不要脸!活见了你的大头鬼!”浣云破口大骂。但是,又何济于事呢?反正,我们已经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树影中逐渐加浓。

2

天空还有一抹余霞,橙红中糅合了绛紫。大块大块的云朵,掺杂了几百种不同的颜色;苍灰、粉红、靛青、蓝紫、墨绿……使人诧异大自然的彩笔,能变幻出多少种神奇的彩色!只一会儿,各种颜色都暗淡了。浓浓的、灰黑的云层移了过来,把那些发亮的五颜六色一股脑儿掩盖住。暮色骤然来临了,连那点缀在山崖上的大树的枝桠上,都坠着沉沉的暮色。山凹里更盛满了暮霭,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树、岩石……都弄模糊了。我们拖着疲倦的脚步,一脚高一脚低地在山中走着。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目标,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够想办法找点东西吃,也找个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测。谁也没把握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场的伐木站。而根据我们行走的坡度来看,我们已经越走越不对头了,看样子,我们并没有向山的高处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这样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们今晚将露宿在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经疲倦到极点,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浣云起先还一直对绍圣咒骂不停,现在也闷不开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边,不时伸手来搀扶我一把,因为我已走得东倒西歪。这样撑持了一段路,我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叹了口气说:

“唉!我实在走不动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一夜,也蛮有味道!”

“还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么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这么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着。

“你也未见得精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精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地说,“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谁会跑到这深山里来居住呢?何况,林场的人也说过,这山上是没有山胞的!”

“那么,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脸的态度,仰头望着天,顺口胡诌地念着打油诗。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地问,瞪着眼睛。

“怎么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地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绍圣的腿,绍圣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引起了山谷的回响。宗淇站起身来,嚷着说:

“我们还是继续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们又要打起来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地挂在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地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地暴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地耸立着,是些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压迫性的恐怖感。我们又继续向前行进,绍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后面。草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地穿梭不停。

宗淇握着我的手,我担忧着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迷途于月光之下!

“别那么忧愁,”宗淇轻声地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么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地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草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着莹洁的绿。整个的山谷伸展着,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么地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地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

“想什么?”

“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么说?”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么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

“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么。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地问。

“别谈!”我警告地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

“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地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么一刹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么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地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着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刹那,就必须分开。

“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水声有什么用!”浣云没好气地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

“你知道什么?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么没有人呢?”浣云说。

“怎么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强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水声,跟着我们颠踬地进行,水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喘的声音,一定不是条大河,而是条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萤火也依旧在草丛里闪烁,但我们都再也没有赏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双腿已经酸软无力。脚下的石块变得那么坚硬,踩上去使我的脚心疼痛,仿佛我没穿鞋子。浣云疲乏地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

“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高兴地嚷着说:

“有人家了!我听到羊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恐怕你没吃到牛,倒饱了狼呢!”

“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地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狼?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狼的传说——”

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着前面,用手指着嚷着说:

“别吵了!你们看!”我们顺着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谷中轻泻下去,银白色的水光闪闪熠熠,许多巨大的岩石在水边和水中矗立着。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地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桥、流水、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地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屏息了几秒钟,浣云首先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

“桥!”

就领头向谷底跑去。是的,桥!有桥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们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线希望鼓起了我们剩余的勇气,疲倦似乎在无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们跟着浣云的身影往谷底走去,这是一段相当难走的下坡路,不过,我们毕竟走到了桥边。

那是条破破烂烂的小木桥,没有栏杆,也没有桥墩,是用木板铺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还有着几寸宽的空隙。溪水在桥下面奔流着,声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们走上了桥,战战兢棘地跨过一块块的木板,桥身似乎承受不住我们四个人的重量,摇摇欲坠地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宗淇警告地说:

“慢慢来,一个一个地走吧!”

越过了那座危桥,眼前果然是一条小路,路边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树林。穿出了树林,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片红薯田,宗淇吐了口长气,欢然地说:

“终于有一点‘人味’了。”

不错,“人味”是越来越重了,除了红薯田,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卷心菜、白菜,和甘蓝菜的绿叶,在月光下美丽地滋生着。再向前走了一段,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咩”的呼叫,这次已清楚地听出是羊群的声音。浣云回过头来,对绍圣狠狠地盯了一眼,说:

“听到没有?吃人的狼在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