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前走了没多久,浣云吸吸鼻子,大叫着说:
“菜饭香!我打赌有人在炖鸡汤!”
“你是饿疯了!”绍圣说。
不过,真的,有一缕香味正绕鼻而来,引得我们每个人都不自禁地咽着口水。没有香味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现在一闻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饥饿。同时,绍圣欢呼了起来:
“房子!房子!好可爱的房子!”
可爱吗?那只是一排三间泥和石头堆起来的房子,后面还有个茅草棚,旁边有着羊栏和鸡笼,典型的农村建筑,不过,真是可爱的房子,可爱极了!尤其中间那间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黄的灯光,那么温暖,那么静谧,那么“可爱”!我从没有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灯光,它象征着人的世界。整个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们似乎被人类所遗弃了,重新看到灯光,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动物!
“希望我们不至于被拒绝!”我说。
“没有人能够拒绝我们这群迷途的流浪者!”绍圣说。
“而且,还是饥饿的一群!”宗淇说。
浣云已经冲到前面,直趋那间有灯光的屋子,在门口敲起门来,同时大声嚷着:
“喂!请开门!有客人来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会把主人吓坏了!”宗淇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间屋子门口,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彼此望望,微笑地等待着屋主的迎接。
3
浣云的叫门没有得到预期的回音,我们在门外等待了几秒钟,浣云再度敲着门,加大了声音喊:
“喂喂!请开门!有人在吗?”
门内一片岑寂,只有灯光幽幽地亮着,光线微弱而暗淡。浣云对我们看看,皱皱眉头,又耸耸肩。绍圣赶上前去,推开了浣云说:“让我来吧!”就“砰砰砰”地,重重地打着门,一面用他半吊子的闽南语喊,“乌郎没?乌郎没?”
答复着我们的,依旧是一片寂静。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儿感到意外和不解。浣云说:
“大概没人在家。”
“哼!”绍圣冷笑了一声,“住在这样的山里面,晚上不留在家里,难道还出去看电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我们,也总该开开门呀!”浣云说,又猛打了两下门,提高喉咙喊,“开门!开门!有人在家吗?”
仍然没有声音。浣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向里面张望,我问:
“有人没有?”
“有。浣云说,“有个人坐在桌子旁边,桌上燃着蜡烛。”抬起头来,她蹙着眉说,“坐在那儿不理我们,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耸耸鼻子,她又说,“肉味越来越浓了,我们破门而人怎么样?”
“那怎么行?”我说,也凑到门缝去看了看,确实门里有一张桌子,桌上燃着一支蜡烛,桌子旁边,有个人坐在一张椅子里,看不清楚是怎样的一个人。室内的布置似乎很简陋,我向上看了看,墙上挂着一把猎枪,还有一条配戴着子弹的皮带。我正看着,宗淇忽然摸索着门说:
“看!好奇怪,这门是从外面扣起来的!”
我站正了身子,这才发现门外面有个铁绊扣着,并没有上锁。浣云伸手过去一把就打开了铁绊。我叫了一声,把浣云往后面拉,有个念头像闪电似的在我脑中一闪,我喊着说:
“小心!别进去!那个人可能是疯子!要不然不会被反扣在门里面!”
我的喊声迟了一步,门扣已经被浣云松开了,门立即就大大地开开。同时,有个声音低吼了一声,一个黑影从门里直扑而出,浣云恐怖地尖叫,身子向后退。绍圣出于本能,冲上前去抵挡那个黑影,他抢过了浣云手里的木棍,预备和黑影迎战,还没来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绍圣的手腕上。我们惊惶之余,也看清那是一只凶悍的猎犬。浣云又冲过去,抢回那根木棍,没头没脸地对那只狗痛击,狗负痛松了口,宗淇也顺手拿起一块大石头,砸中了那只狗的腿,狗狂叫着放开了我们,连奔带蹿地向山上的树林里跑去了。
我们惊魂甫定,浣云抱着绍圣的手臂,紧张地喊:
“你怎样?绍圣?你流血了!”
“没关系,”绍圣咬咬牙说,“真是最热情的欢迎法!这家人准是野蛮民族!”
浣云拿出手帕来,把绍圣的伤口马马虎虎地系住。我对那房子的门里看去,当然,我最关心的是门里那个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张靠椅里,静静地望着我们。那绝非一个“野蛮民族”——有一张苍白而秀气的脸,一头美好的头发,一对乌黑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那是个女人!十几年前,这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郎,现在,她已度过了她最好的时间,她大约有四十岁。但是,那张脸仍然沉静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边低低说。
“是的,有点怪里怪气!”我也低声说。
浣云不顾一切,一脚就跨进了屋里,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屋内只有那个女人,就没有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烛光在门口吹进去的风中摇曳。浣云把草帽摘下,对那女人歪着头看了看,愤愤地说:
“好吧!太太,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闷声不响,仍然呆滞地望着我们。绍圣说:
“她一定听不懂国语,你还是用闽南语试试吧,问问她,她的丈夫在哪里?”
也是,浣云改用闽南语,问她的“头家”在何处?她依旧没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国语——日文也搬了出来,还是毫无结果。绍圣说:
“八成是个山地人,谁会山地话?”
“我看——”我沉吟地说,“她可能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话。”
“那——也不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
绍圣走过去,胡乱地对那女人比着手势,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手语。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浣云吸着鼻子,不住嗅着,阵阵肉香正充满了整间屋子,随着香味,她走向另一间屋子,推开门看了看,嚷着说:
“这儿是厨房,正炖着肉呢!”
我对炖的肉兴趣不大,只纳闷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弯腰望着她,她穿着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这服装似乎并不“寒伧”,反正,不像生活在这山中,住在这石头房子里的人所该有的装束。她那一贯的沉默使我怀疑。拿起了桌上的蜡烛,我把烛光凑近了她的脸,在她眼睛前面移动,她还是木然地瞪视着前面,我放好了蜡烛,抬起头来,愕然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宗淇,低声说:
“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见。”
宗淇点了点头,说:
“不只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地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试着去摇了摇她。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淇赶快住了手,喃喃地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望着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觉得寒气从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尸!在这深山的小屋内!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忽然间,我听到一声大叫,浣云从厨房里逃了进来,颤栗地喊:
“你们猜炖的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
“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皮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乱叫!”绍圣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就是你们女孩子欢喜大惊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猫,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兽。”
“是猫!”浣云坚持地说,“明明是只猫!”一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地说,“怎么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地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快走吧!我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子,面向着房门口。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皮肤黑褐,颧骨和额角都很高,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好几条银白色的大鱼。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扫视着屋内的我们,看起来颇不友善。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闽南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交。
“谁打伤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地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地攻击别人。”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哪儿来的?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宗淇说,“我们都是x大学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登山旅行团,接受林场的招待。我们几个想走捷径,结果迷路了,看到这儿有灯光,就找了来,希望能容纳我们投宿一夜。”
“投宿一夜?”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毛,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
“是的,”浣云忘了对“野人”的恐惧,迫不及待地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交给了站在一边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欢迎,又像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要吃?可以。别等着吃,把鱼剖了肚子,洗干净,厨房里有水有锅,小姐们应该会做。你们的运气还不坏,锅里还纯着肉,米不够,有红薯,用红薯和米一起煮,来吧!要吃就动手,别尽站在那儿发呆。”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地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水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麻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
“你会做,交给你吧!”浣云急忙把鱼往我手里一塞,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我们的主人已经又燃起了一支蜡烛,领先向厨房里走去,我们都鱼贯地跟随在后。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旧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地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地在我们的鼻端缭绕着。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
我们的主人领头动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地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红薯皮削伤了手指。浣云拼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我和那几条鱼“奋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说:
“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
“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当然。她这副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他把话咽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地又说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惘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为命地生活着。“颇有生气”,他还认为他的妻子是“颇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他,有些儿不愿意离开。他不再看我,开始忙碌而熟练地准备着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地说:
“你们没有孩子吗?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顿了顿,他又说,“你问什么?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了。”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为什么你们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
“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边。“医生说医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顿然消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小姐!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地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地刮去鱼鳞。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地,我退出了那间厨房。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地讨论着这个家庭。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心中溢满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绪。
4
晚餐端出来了,是丰盛的一桌,我们这些无用的大学生,只能帮着端端盘子,摆摆碗筷。主人显然没有准备有客光临,盘子饭碗一概不够分配,连茶杯锅盖都拿出来应用。但是,那桌菜确实漂亮,台北最豪华的统一饭店也未见得有这样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云称作“猫”的东西放在正中间,香味四溢,主人说:
“吃吧!可惜没有牛招待你们,但这只‘狸’是你们在城市里不会吃到的。”
“这是什么?”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一种山里的动物,台湾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
我们确实饿慌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来。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道,吃起来津津有味。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肉弄碎了,细心地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边。用一块毛巾,围在他妻子的胸前,开始慢慢地喂她吃东西。我好奇得忘记了吃,望着他那只粗大的手,颤巍巍地盛了一匙汤,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一滴滴地把汤“灌”进去。那个女人显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分的汤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立刻笨手笨脚地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开了饭碗,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热心地说:
“让我试试喂她,好吗?”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地说:
“不!你去吃你的!”
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地回到桌边。宗淇安慰地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地说:
“别去打扰他们,润秋。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地望着我。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
“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水潺潺地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但是,气温似乎陡然地降低了,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们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们的主人穿着件薄薄的夹克,敞开着胸前的拉链,里面是件整洁的白衬衫,他仿佛对于这突然降低的气温并不在意,只走进一排三间的另一间屋子里,取出了一条毛毯,细心地为他的妻子盖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设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后,他抬头望着我们,低低地说:
“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们认得二十年前的她,你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是一条雅丽清幽的小泉。”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地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
“是吗?”他灼灼地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或者你说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更美的时光……”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室内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半晌,我们的主人蓦地清醒了过来,他振作地扬了一下头,突然地说:“好了,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迷途的?在什么地点迷途的?”
绍圣开始述说我们迷途的地点和经过,怎样从山中的捷径走,怎样穿过树林,到达瀑布,和黄昏时的一段摸索。他仔细地倾听着,然后,他从里间房子里取出了纸笔,画了一个地形简图,指示我们现在的地点,和那条小溪,说:
“你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所谓的瀑布,就是这条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个陡坡,如果你们沿着瀑布的岸边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时,就可以走到我这儿。我这里是一个山谷,小木桥是向外边的唯一通道,如果越过我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个山头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话起码三四天。林场的蹦蹦车路线是这样的——”他在图上画了出来,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画出来,下结论地说,“明天,你们只有走过小桥,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间屋里,我们以为他在安排睡处,但他走出来时,却拿着纱布药棉和消毒药膏,对绍圣命令似的说:
“过来,假如你不想让手臂上的伤口发炎溃烂的话,还是包扎起来吧!”
“让我来好了!”浣云本能地说了句。我们的主人看了浣云一眼,没多说什么,就把纱布药棉递给了浣云。他自己却唤来了他那只闷声不响,而惯于突击的狗,仔细地审视着它脚上的伤,喃喃地说:
“我们的客人真和善呀!来自城市里的大学生,还是野蛮民族?”
我和宗淇交换了一瞥,想起刚刚进来之前,绍圣还说这是个野蛮民族的居处,现在竟被认为是野蛮民族,不禁暗中有种失笑的感觉。他给他的狗也涂上了药膏,拍拍它的头,它就乖乖地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蜡烛,举着烛火说:
“来吧,两位小姐睡在里间,我把我们的床让给你们睡,两位先生委屈点儿,用稻草铺在厨房地上将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说,“我们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据你们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着。”
“别多说,”他用决断的、不容人反驳的语气说,“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经常睡在躺椅上的。”说着,他把我和浣云引向了那间卧室,那是间简单而整洁的小房子,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木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把蜡烛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关好了,从床上取走了两条毛毯,对我们深深地看了一眼说:“好了,再见,两位小姐,希望你们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对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地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被单下垫的是稻草,簌簌作声。一层懒洋洋的倦意对我卷了过来,和衣躺在床上,我说:
“来吧,浣云,早些睡吧,我累极了。”
浣云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地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我问:
“想什么,还不睡?”
“想我们这个主人——”她愣愣地说,“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这样一个已无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满足,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
“我想——”浣云慢吞吞地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妻子,”我说,“山上的空气对她相宜。”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夜色里的松涛和泉声,我有很久没有睡着,虽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却了然无存。我听到外间屋里有一阵折腾,接着,烛光也灭了,显然,我们的男女主人和两位男伴都已入睡。过了许久,浣云幽幽地说:
“润秋,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我沉思,摇了摇头,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说。
“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欢绍圣,但我无法漠视他的缺点。”
“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地翻了个身,“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水,裹紧了毛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响动,他在翻身。接着,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地夹杂着几声能辨识的低唤:
“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着了。
一夜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谷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地再入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性,没有漏雨,也没有破损,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立即就放放心心地睡去。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地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着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着,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怎么?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地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着。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地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地垂在脑后。肩上披着件毛衣,下半身盖着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地望着我们。桌上,放着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猎,中午即返。
老王于清晨
我抬起头来,看着浣云。
“什么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地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