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现在,夜正岑寂,窗外,雨露苍茫。远山远树,是一片模糊,街灯明灭,是点点昏黄。这样的夜,我能做什么呢?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
也是这样的一个深夜,夜雾低垂,天光翳翳,雨雾揉和着夜色,那样暗沉沉,又那样灰蒙蒙。在远离市区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虫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夜,被寂静所笼罩,被雨雾所湿透。
而罗静尘却没有睡。
站在那砖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罗静尘已在细雨里伫立了好几小时,他的头发、面颊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湿,但他不想移动。就这样站着,听檐间的滴沥,深呼吸着周遭带着玫瑰花香的空气,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伫立着,沉思着。一线幽柔的灯光从他屋内的窗口射了出来,映照在他略带萧瑟的脸庞上,也映照在他身边的几棵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闪烁着。
他凝视着那玫瑰花,凝视着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视着那叶梢的轻颤,那水滴的滑落……他凝视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几朵玫瑰花中。
忽然一阵风来,玫瑰花枝陡地摇曳,筛落了无数的水珠,发出一连串簌簌的轻响。这惊动了他,打了个寒噤,他抬头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袭。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气,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长。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微喟。夜深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该回到屋里去了。
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边,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着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中别无长物,除简陋的桌椅以外,仅一床而已。他走到书桌前面,慢慢地坐下来。把五朵玫瑰一朵朵地排列在台灯下面。玫瑰那嫣红而湿润的花瓣,在灯光下映发着烁亮的色泽,花香馥郁,绕鼻而来。他闭了闭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里。
睁开眼睛,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提起笔,他开始写一封信,一封没有上款的长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晓寒。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你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留香。是的。让它留在我的身边,让我永远可以享受这股幽香,属于你的幽香,那么,晓寒,就仿佛你永远在我的身畔,从没有离开过我,也从不会离开我。
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晓寒。在早上,在黄昏,在梦里,在清醒时,第一次见你的情形,都鲜明如昨日。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都历历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别去管它!时间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只记得那是个春天的下午,太阳和煦而温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阳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静悄悄,懒洋洋的,连那轻柔的春风,都带着倦意,吹得人身上痒酥酥的。而那充满花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却更熏人欲醉。
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们这群大孩子,刚刚跨出大学的门槛,不知天高地厚,充满了满脑子的梦想与用不完的精力。我们——有小李、小苏、小何,加我一个,小罗,被称为三剑客外加一个达太安的小团体——竟在一次无目的地的郊游中迷途了。我们在灼目的阳光下走了好几小时,不住口地争辩着出国与就业的问题,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骚,徘徊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就在这样的争论里,我们发现迷途了,但并不在乎,只是焦渴难当,而带来的水壶,早已涓滴无存。
“我猜绕过这个山脚,前面一定有河流。”小李说。
“你又不是骆驼,难道能闻出水源来?”小苏接口,他们是一碰头就要辩论的,感情偏又比谁都好。
“我不是骆驼,但我有直觉。”
“直觉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们绕过了山脚,但没有水源,再绕过了一个,还是没有。小苏有些按捺不住,拍着小李的肩膀,他大声地叫着说:
“骆驼!你闻到的水源呢?”
“我说过我不是骆驼么!”
“别吵!”我说,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些什么沁人心脾的香味。“我闻到了什么!”
“哈!原来你是骆驼!”小苏转向了我。
“是了,”我说,再深吸了一口气。“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
“胡闹!”小苏咒骂着。“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别武断!谁知道呢?”我叫着说,兴奋地指着前面。我们刚在山凹里转了一个弯,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想象不到的景致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小苏、小何,和小李都呆住了。那是一大片玫瑰园,使我们惊异的,不是玫瑰园,而是你,晓寒。
你,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玫瑰花丛中,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面颊,闪烁着壳晶晶的眼睛,一头略嫌零乱而乌黑的浓发,披垂在肩头,而在耳际的浓发间,簪着一朵艳丽的红玫瑰。在你手中,一个浇花的水壶正喷着水,无数的水珠,纷纷洒洒地射向那些花朵。小苏转头瞪着我。
“真有你的!小罗,你怎么知道玫瑰花香会和水源在一块儿的?”
我笑着。望着你。受了我们的惊扰,你抬起头来,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触了,倏然间,我感到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震,竟然笑不出来了。你的眼睛那样清亮,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竟使我心中立刻涌上一个念头:怎样的一对眼睛!里面该盛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呢!这世界定然是没有纷扰,没有烦忧,充满了恬然与安详的世外桃源吧!哦,晓寒,我对吗?在我以后和你的接近中,却真证实了我当初见你第一面时的看法呢!
“嗨!”小何已开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水喝?”你很快地扫了我们一眼,迅速地微笑了。那微笑在你的唇边漾开,正像一滴颜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样快地使你整个面庞都布满了笑意。如此天真,如此诚挚,又如此可人。你是上帝的使者,手中捧着甘露,踩着云彩,来到人间,将济世活人。我模糊地想着,却又嗤笑自己把你比喻得还太俗气了。
“要冷开水吗?”你说,微扬着眉。“我到屋里去倒给你们。”我这才注意到玫瑰园边那栋平凡的建筑,石砌的小围墙,砖造的平房,和种着些扶桑翠竹的院落,是典型的农村住宅。你转过身子,放下了水壶,轻快地向屋中走去。我怔怔地望着你的背影,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在风中飘曳的裙角……我想我是有些忘形了。
“你想得到农家中会有这样的人才吗?”小李在我耳边低声说。“凭她这个长相,在都市里可以吃喝不尽了!”
我不由自主地紧蹙了一下眉,第一次对小李起了强烈的反感,只因他把你亵渎了。
“嗨,小罗,”小苏也对我凑了过来。“你爸爸不是振华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吗?你可以代他物色一个好演员了!现在女明星只要脸蛋儿漂亮,教育水准是大可不计较的。这块蓬门碧玉呀,所需要的只是服装和化妆而已。”
我心里的不满更扩大了,我惊奇于小李和小苏等人只看到了你的美丽,而忽视了你身上其他的东西,那份恬然,与那份天真。你将永不属于城市,我想着:永不!
你从屋里出来了,手中捧着一杯冷开水,带着一脸的笑意和一脸的歉意,你喃喃地说:
“真对不起,只剩下一杯开水,我已经去烧水了,你们要不要到院子里来等?”
“算了,别那样麻烦了,”小何说,“你不论什么水倒点儿来就好了,自来水、井水都可以,还烧……”
小何的话没说完,小李已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踩得小何直叫哎哟。小李就迅速地打断了小何,对你一迭连声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我们是需要一些开水,而且很高兴到你院子里去等。这儿还有几个水壶,麻烦你也帮我们灌灌满,多谢,多谢。”
我从不知道小李是这样油腔滑调的。小苏已接过你手里的杯子,乘我们不注意,全杯水都灌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你抱着一大堆水壶站在那儿,惊异地望着我们,是我们的粗犷,还是我们的旁若无人冒犯了你吗?我好不安。而你,那样不以为意地,那样安详自如地接受了我们给你的麻烦。只是嫣然一笑,就抱着那一大堆水壶转身进去了。
我们走进了你的院子,和一般农家的院落一样,你家的院子里也放着好几张小木発,我们不需要主人招呼,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的凳子旁边,有两个小篮子,里面放着一些剥了一半的蚕豆荚。料想那是你在浇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我竟下意识地拾起豆荚,默默地帮你剥起来了。而小李和小苏,居然堂而皇之地在你院落中,拿你打起赌来了,他们争着说要请你看电影,打赌谁能获胜。哦,晓寒,你恐怕永远无法了解,我们追女孩子的那份心情,那种无聊,和那种游戏的态度。就在我握着豆荚,沉默地坐在你院落中时,才使我第一次想到,我们这些年轻人,是多么缺乏一份严肃的生活态度!
你重新出来了,倚门而立,笑容可掬。
“要等一会儿呢!”你抱歉似的说。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小苏说。于是,小苏、小李、小何,他们开始对你家庭调查似的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你卷起嘴角,笑而不答。
“说呀!讲讲名字又没关系!”
“张晓寒。”
“大小的小?含蓄的含?”
“是清晓的晓,寒冷的寒。”你仍然笑着。
“哈!你念过书?”
“只念过小学。”
“你妈妈爸爸不在家?”
“爸爸去田里,妈妈死了。”
“你家种什么?”
“蔬菜,还有——玫瑰花。”
“你常去台北?”
“不常去。”
“喜不喜欢台北?”
“不喜欢。”
“为什么?”
“人太多了,车子也太多。”
“跟我们去台北,请你看电影!”
你俯下头,又卷起嘴角,羞涩地笑着,从唇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为什么?”
你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笑。然后,转过身子,你又翩然地走向屋里去了。当你捧着我们的水壶和烧好的开水走出来时,你脸上仍然挂着那个笑;轻盈、温柔,而带着淡淡的羞涩。
“水烧好了。”
你把杯子给我们,并殷勤地为我们一一注满开水,当你走到我身边,把杯子放在地下,弯着腰倒开水时,不知怎么,你鬓边那一朵小小的红玫瑰,竟滚落了下来,刚好掉在我剥好的豆荚篮里,你轻轻地呀了一声,举目看我,微惊微喜微羞地说:
“你都给我剥好了。”
我拾起了那朵红玫瑰,望着你。
“送我?”我问,声音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虔诚。
你的脸不知所以的红了,像那朵小红玫瑰,垂下睫毛,你很快地说:
“这朵不好,已经谢了。”
“这朵就好。”
你没有说什么,又笑了。哦,晓寒,天知道你有多爱笑!而你的笑又多么可人!提着水壶,你走开了。而片刻之后,你重新走来,手中竟举着一束刚剪下来的红玫瑰。
“哈!”小李叫了起来。“给我的吗?”
“不,”你的脸嫣红如酒,望着我。“给你!”
我受宠若惊,愕然地接过玫瑰,一时间,竟听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调侃与取笑,只看到你的笑,你的脸红,和你的羞涩。由于小李、小苏等叫笑得那么厉害,你不安了,似乎惊觉到自已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蓦然转过身子,奔进门里去了。
“瞧你们!”我责备地说,“把人家给吓跑了!”
“她可真是慧眼独具!”小苏嚷着,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她准看出你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一个!”
多么恶劣!多么卑鄙!我狠狠地瞪了小苏一眼,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他。
哦,晓寒,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那天,你没有再从房里走出来,我们只好在门外高叫着道谢和再见。握着那束玫瑰,我走向归途,仍然没想到你即将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我眼前,只一再浮现着你的脸庞;那笑,那天真,与那份脱俗的清丽。哦,晓寒,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着人生的遇合?主宰着人类的命运?谁知道那日一见,和几朵玫瑰的牵引,你竟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思想到生活,从内在到外在。哦,晓寒,就在那日你赠我玫瑰时,你可曾预料到我们的未来吗?
是的,未来,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知数。晓寒,坦白说,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我曾以为我们也不过缘尽于一面而已,因为我不相彳目我还会再遇见你。可是,自那日归来以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你的形影会那样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使我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开始揣测你的未来,想象你将来成为一个农家的主妇,哺儿挑菜,汲水洗衣……竟代你感慨,代你不平,代你怨造物之不公,如你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你会有多么不同的命运。
这些感慨,如今想来,都是可笑的。晓寒,那时我还没有深一步地认识你,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心灵中那份与世无争的超然。让我把话扯回头吧,第二次见到你就不那样“偶然”了。那时,父亲的电影公司开拍了一部新片,我因为要承继父亲的衣钵,在学校里学的又是编导,就顺理成章地,以小老板的身份,挂上了一个“副导演”的头衔。因为片中需要一个玫瑰园的外景,物色了好几个都不中意,于是,我蓦然间想起了你的玫瑰园。
那次,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并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导演和摄影师。你静悄悄地站在墙角,那样怯怯地微笑着,听着我和你父亲的谈话。你父亲,晓寒,我怎样来形容他呢?一个何等奇异的老人!我至今记得和你父亲的几句对白:
“借你们的地方拍电影,我们会付一点钱的。”
“用不着,不要把花糟蹋了就好。花都是活的呢!”
“拍成了电影,你自己也可以看到影片上的玫瑰园,有多美,有多漂亮。”
老人笑了,敏锐地看着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吗?为什么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为之结舌,你在一边,忍不住噗味一声笑了。我再一次领略到你唇边那笑容的漾开,像朝阳下玫瑰花瓣的绽放。于是,我们开始在你的玫瑰园里拍戏了。你忙着为我们烧水倒茶,安安静静的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哦,晓寒,我后来是多么懊悔把这一群人带到你的玫瑰园里来!那些粗手粗脚的工人们,常常怎样拿你开心,取笑着你,一次,竟有一个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涨红了脸,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当时就发了脾气,怒斥了那个工人。以后,虽然再没有人敢轻薄你,我却依然对你歉意良深,尤其,当那晚,大家竟摧残了玫瑰园之后。
那晚,是玫瑰园中的一场主戏,男女主角都到场了,那戏的女主角是刚刚窜红的新人黄莺。人如其名,黄莺娇小玲珑,活泼可爱。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电影“明星”的派头,有些儿油嘴油舌,又喜欢和导演、摄影师、男演员等打情骂俏,贫嘴之处,比男演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常,是男演员吃女演员的豆腐,她却常常吃男演员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目标对准了我,整晚和我缠搅不清,一会儿叫我小老板,一会儿叫我副导演,一会儿叫我准导演……闹得我头昏脑涨。而你呢,晓寒,你整晚都那样安静,悄悄地备茶,悄悄地倒水,悄悄地走来,悄悄地隐退……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地窥探着你,看着你那轻盈的腰肢,看着你那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看着你那略带窥伺与分析的神情。我说不出我心头所涨满的某种感动的情绪。你,和黄莺,是同一时代的女性,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那场主戏开始了,一个晚上要拍二十几个镜头,十几万瓦的灯光用高架吊着,强烈的光线把玫瑰园照射得如同白昼。男女主角的一场吻戏足足拍了两小时,一个ng(重拍)又一个ng,灯光始终强烈地照射着。你瑟缩地躲在一边,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地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地注视着。
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炙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地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
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消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地、招摇地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
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地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
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人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
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地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地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地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
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地,默默地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地,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地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地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地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
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地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
“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地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地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地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地。好半天,你说:
“可是,你呢?”
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
“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
“写一部长篇小说!”
“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
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地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天空的浩瀚穹苍!
“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哪里去?”你惊愕地。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
“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
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
“是真的!”我说。
他转向了你。
“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
“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
“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
“你生长在城里?”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