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

“她生长在乡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

“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地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狂欢!怎样无所顾忌地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

“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

“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

“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

我咬紧了嘴唇。

“我将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地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地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

“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你微笑。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老人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望着我,他说:

“你能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我的妻子!

“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你的父亲。“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着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着。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地写,不停地写,孜孜不倦地写。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

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着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

爱像一朵玫瑰,

令整个宇宙陶醉,

爱像一朵玫瑰,

让整个世界低徊。

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你的眼光柔情万斛地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着你,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働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地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着。一面工作,一面低低地唱着歌,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

天地初开日,

混沌远古时,

此情已滋生,

代代无终息。

妾如花绽放,

君似雨露滋,

两情何缱绻,

缠绵自有时。

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地轻唱,不经心地款摆着你的腰肢,常常配合着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地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着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自然地飘垂着。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地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搁下笔来,长长久久地凝视你,你会忽然间惊觉了,抬起眼睛,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晓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甜蜜、宁静、而温馨。但是,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于是,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从不知写作是这样地艰难,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黄昏,我握着笔,苦苦构思。每完成一稿,我会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地审核,一遍一遍地抄写。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退回,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游列国”而仍然“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绝望,我难堪,我愤怒,而又沮丧。我会捧住你的脸,望着你的眼睛说:

“晓寒,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

你依然对着我微笑。然后,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用手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腰。用不着一句言语,我的下巴倚着你黑发的头颅,我闻着你鬓边的玫瑰香气,陆然间又雄心万丈了。哦,晓寒,我要为你奋斗,我要为你努力!噙着泪,我说:???c0

“晓寒,在那边山里,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你抬头看我,眼里也含着泪。

“我要买给你!”

你点头,微笑,信赖而骄傲。

“我知道你会。”你说,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

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你,摊开稿纸,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刊出时,晓寒,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而你,晓寒,你比我更高兴。整日,从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着那张报纸,对着我的名字痴笑。扬着报纸,你不断对你父亲说:

“爸呀,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对你瞪瞪眼睛,他呵责似的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着呢!”

“啦”的一声,他开了一瓶高粱酒,对我招招手:

“来,我们喝一杯!我们家碰到喜庆节日的时候,总要喝一杯的!”

哦,晓寒,在你们的骄傲下,我变得多么地伟大!我是百战荣归的英雄,我是杀虎屠龙的勇士!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强!我醉了,那晚,醉在你们的骄傲里,醉在你们的喜悦里,醉在你们的爱里。

然后,我偶尔会赚得一些稿费了,虽然数字不高,虽然机会不多,却每次都能赢得你们薪新的喜悦。你把钱藏着,舍不得用,拿一个铁盒子装了,每晚打开来看看。我斥责你的傻气,你却笑容可掬地说:

“留着。”

“留着干什么?”

“买那块地。”

哦,晓寒,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微小的数字,要积蓄多久才能买那块地!但你那样有信心,那样珍惜着我所赚的每一元每一分!我不能再说什么,除了更加紧地努力以外。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我们的生活里似乎没有遗憾。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有着无穷尽的乐趣与甜蜜。可是,就在两年后,你的父亲去世了,那忠厚而可亲的老人!临终的时候,他只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低低地说:“我很放心,也很满足了。”

我们曾怎样沉浸在悲哀里,怎样在夜里啜泣着醒来,不敢相信老人已离我们而去。你的脸上初次失去了笑容,几度哭倒在我的怀里。你不断重复地说:

“我以为将来我们买了地,可以让他享享福……”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是吗?”

你攀着我的肩,用带泪的眸子瞅着我,哭泣着说: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揽紧了你,把你的头压在我的胸前,用我的双臂环绕着你,我发誓地说:

“我永不负你,晓寒,我永不负你。”

老人去世,我们才发现老人的田地早已质押,办完丧事,我们已很贫穷了。除了玫瑰园及这栋小屋外,一无所有。但,幸好我在写作上已走出一条路来,每月稿费虽不多,却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你仍然在辛辛苦苦地积蓄,我也开始在着手我的长篇小说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在我们的相爱下,虽平静,却幸福。

这样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原应该无尽止地延续下去,不是吗?晓寒?但是,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是什么?竟摧毁了我们那座坚固不移的爱情堡垒,竟毁灭了我的生活及希望,竟从我身边带走了你!

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注定了要转变我们命运的一天。我们的小屋中,竟来了一位稀有而意外的客人——我那已出嫁了的姐姐!

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虽不是天生丽质,但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她却被培养得娇嫩而鲜艳。那天,驾着她那豪华的小轿车,她来了!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她站在我们的小屋里,使我们的屋子似乎骤然间变得狭小而逼窄了。她四顾地打量着我们的房子,上上下下地看着你,又用那颇具权威性的眼光看我。然后,她怜悯地,同情地,而又大不以为然地说:

“静尘,你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狼狈!”我没好气地说。

“还说呢!”姐姐叹息地。“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吗?你生活得像什么人呢?”

“像神仙!”我说。

“神仙?”姐姐笑了笑。“可以不吃人间烟火呵。但是,你毕竟不是神仙!”

“你来做什么?”我蹙紧了眉,“来嘲笑我吗?”

“不,我来救你。”姐姐说,热烈地抓住了我的手。“跟我回去,静尘,爸爸并不是真的跟你生气,他嘴硬心软,你不该跟父亲一负气就负上这么多年!回去吧,只要你跟这个女人……”她瞟了你一眼,“办个离婚手续,我想,爸爸会原谅你的!”

“胡说八道!”我被激怒了。尤其看到你瑟缩地站在墙边,苍白着脸,惊惶而无助地大睁着眼睛,像大祸临头似的望着姐姐。那样紧张,那样孤独,那样恐惧,又那样楚楚可怜!我挣脱了姐姐,冲到你的身边,把你一把揽进了怀里,大声地对姐姐说:“我用不着爸爸原谅,我也不回去,我更不会离开晓寒,今生今世,我永不离开她!或者,我这份感情是你所不了解的,姐姐,因为你从来没有过!但是,我告诉你,在晓寒身边,我很知足,我们的世界并不贫穷,相反地,姐姐,我们比你富有,因为我们的世界里有爱!你懂吗?现在,请离开我的家,回到你的金丝笼里去!请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姐姐瞪视着我,仿佛我是个病人膏肓的人。

“你疯了!”她说,“爸爸公司里有那样好的工作给你做,有好日子给你过,你偏要为了这样一个无知识的乡下女人,牺牲一切,你是着了什么魔?”

“请你尊重晓寒!”我喊,“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我以为你这场热病发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过去了……”“不幸,这场热病永不会过去,直到我老死的一天!”

“哼!”姐姐冷笑了。“你以为你们这种爱情多么禁得起考验吗?”“当然!”

姐姐咬住了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转向了你。她的眼光锐利地盯在你的脸上,很快地说:

“晓寒,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以为,一个好太太应该耽误她丈夫的前途吗?”

你在我怀中惊跳,嗫嚅着说:

“我……我……”

“你看!晓寒,”姐姐继续说,“你根本和静尘不配,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是个作家了,而你是什么?你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出身在高贵的家庭里,你只是个乡下女人!他有学问有见识有风度,你却连打扮自己都不会!看你那身土里土气的衣服,那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够了!姐姐!”我吼叫着,“请你出去!晓寒的美不是你能欣赏的,也不是你能了解的!你别在这儿做破坏工作,你走吧!请走!”

姐姐不走。她凝视着我,说:

“真想不到,静尘,你是真的爱着她呢!”

“当然真的!”

“那么,”姐姐再度上上下下地打量你,忽然兴奋了起来。“静尘,我有个意见。”

“我们不需要你的意见!”我说。

“静尘,你是怎么了?”姐姐蹙紧了眉。“无论如何,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你好,不管说话多么不中你的意,我总不是恶意,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我来,是因为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他虽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在想你,他有份大好的事业等着你去继承,为了一个晓寒,你们犯不着这样水火不容!现在,你既然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晓寒,我认为,我们可以改造晓寒,使爸爸肯接受她……”“晓寒不需要改造!”

“需要的,而且可以改造得很好!”姐姐胸有成竹地望着你。“晓寒,你该去念点书,再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我教你如何化妆,你长得很美,再加几分修饰,你会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至于风度仪表和谈吐,只要你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想我都可以教会你。一个好太太,不能把她的丈夫拖在泥潭里,而该帮助他成功。你想想,假若将来静尘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以你现在的情况,如何去匹配他?”

“姐姐,你说够了没有?”我问,“很抱歉,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无意于改变我的生活,我也不想承继爸爸的衣钵,你不必多费心机了!”

“静尘,你会后悔!”姐姐有些生气了。

“我不会。”

“好吧,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就跟着这个乡下女人去滚屎蛋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不管最好!”

“哼!”

姐姐拂袖而去了。

好一会儿,我们家里那么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姐姐的脂粉味始终飘荡在室内,她带来的那股压力也没有消散。然后,我扳转了你的身子,让你面对着我,这才发现你苍白的面庞上竟泪痕狼藉!我惊愕地喊:

“晓寒!”

你用手蒙住了脸,爆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啜泣。我想拉开你的手,你却周身抖战地喊:

“不!不!不!”

“晓寒,”我焦虑地拥住你,急切地说,“你千万不要为姐姐的话难过,你知道我就爱你这份淳朴和真实吗?现在,擦干你的泪,不要再哭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提起它!”你仍然哭泣不已。

“听到了吗?晓寒?假如你希望我高兴,就不许再伤心了。放下手来,让我看你!”

你怯怯地放下手来,悄悄地举目看我。

“答应我不理会这件事,嗯?”

你俯首不答。

“擦干眼泪,嗯?”

你顺从地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照旧过我们的日子吧!”

是的,我们又照旧过我们的日子了。只是,从此,你脸上失去了原有的那股欢乐气息,你唇边再也看不到那安详而恬静的微笑,你眼里也不再焕发着光彩……哦,晓寒,直到那时,我仍不知道姐姐这篇话对你的影响力那么大,竟刻骨铭心地敲人你的灵魂深处!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你来到我的书桌旁边,坐在那儿,轻声地对我说:

“你教我念点书,好吗?”

我有些惊讶。事实上,自从我们结婚之后,我已陆续教了你许多东西,我训练你读我的小说,训练你帮我抄写,训练你认深奥的字和一些成语。那时,你已学到了很多,你甚至可以读一些浅易的小说。

“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吗?”我说。

“不,你给我上课,有系统地教我,好不好?”

“你是不是受了姐姐的影响?”我问。

“念书总是好事,是不是?”你闪动着眼睑。“姐姐讲得也对,我该充实自己的学问。”

你说得有理,我没有不让你读书的理由,我答应了。谁知,第二天你就去镇上,买了一套初中的国文课本来,急切地求我教你。那些课本对你来说,还太浅了,你很快地念完了前三本,又贪婪地读着后面的几册。你的努力用功使我惊奇,而你那惊人的颖悟力却使我更加惊奇,我这才发现,你是怎样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有个聪明的学生是对老师的鼓励,我教得快,你学得更快,那年夏天,你已读完了初中课程,而秋天,我们就开始进行高中课本和简单的诗词了。

哦,晓寒,如果我那时知道姐姐的来访就是我们厄运的开始,而我给你的教育竟会导致你离开我,那么,我当时的处置就会完全不同了。哦,晓寒,我再也没料到你那温柔的外表下,却隐藏着那样争强好胜的一颗心!我更没有料到,你下死命地用功读书,竟是你“彻底改变”的第一步!哦,晓寒,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如果我能预测未来,那有多好!

让我接下去说吧。

那年冬天,姐姐忽然来了一封长信,又重申上次拜访的意思,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家去,信尾,她却很技巧地写着:

“不管怎样,我们姐弟不该为父母的固执而失和,我喜欢你,也喜欢晓寒,何不来我家小住?或者,让晓寒来住几天,给我机会,把她引见给爸爸,说不定爸爸会改变以前对晓寒的看法呢!总之,家庭的和睦,父子的亲情,都不是你该置之于度外的,你是读书人,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承认,看完这封信,我确实有一刹那的动摇。但是,回忆起当时被逐的一幕,回忆起父亲对我写作的轻视,我又强硬了。无论如何,我还没有写出我的书来,我还没有在文坛上立足,我也还没有成功!我不能回去,而你,晓寒,我决不认为我的父亲能接受你!

我把那封信丢进抽屉里,置之不顾。几天之后,我就把这封信给忘怀了。可是,一天,当你帮我收拾书桌的时候,这封信却落进了你的手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你拿着信来质问我的样子。

“为什么你不理她?静尘?她很有道理,是不是?”

我惊讶地看着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瑟缩而腼腆的,根本不会愿意再尝试去见我的父亲!但是,我看到的你,却有那样一张坚决而勇敢的小脸!那样一对闪亮而激动的眼睛。

“你不懂,晓寒,别再去碰爸爸的钉子了,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你知道吗?他也永远不会了解我的,你知道吗?他虽是我的父亲,对我的了解还远不及你父亲多,你懂吗?”

“但是,你要给他了解你的机会是不是?”你攀住我的脖子,用一股可爱的、不容抗拒的神情望着我。“最起码,你不该和你姐姐生气,她总没对你做错什么,我们明天去看她好吗?”

“你忘了?她曾经侮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