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都没吃。”她低低地说。
纪远看了她一眼,接过那杯牛奶,一仰而尽,可欣又递上几片面包,他摇摇头,轻轻地说:
“我很抱歉,可欣。”
可欣含着泪摇了一下头,说:
“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苇说,用水熄灭了那堆火,这是这次打猎最后所余下的东西了,一堆烧焦的木柴和灰烬。纪远和一个山地人抬着担架领先走了。可欣、嘉龄、山地人、胡如苇等随后。没有人唱歌,没有人欢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地向前进行。走了几步,可欣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堆火还剩着一缕轻烟,袅袅地升腾着。只一忽儿,那袅袅的轻烟也消散了。她的眼眶发热,泪涌了上来,把手轻轻地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视着那张年轻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庞,她觉得喉头哽塞着。他会好转,她知道。一颗猎枪的子弹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会复原,她知道。但,在这次打猎里,她似乎失去了很多东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打猎以前的她了。
下山的路仿佛比上山时更艰巨,尤其抬着一个担架,每当面临陡坡的时候,担架上的人就有滚下来的危险。而路面狭窄,更不容担架平平稳稳地进行,栈道又脆弱不堪,随时都可能折断。这样艰辛地走了一段路,纪远的额上已全是汗,衬衫全被汗所湿透。迫不得已,他们放下担架来休息。嘉文发出一声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窜进他的胃里,带入了一股热气,他的眼睛睁开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脸,凝视他,“你好吗?很痛吗?”
嘉文眨动着眼帘,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软弱地说。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可欣说,撕了一片面包,喂进他的嘴里,“不要愁,嘉文,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只是一点儿轻伤,几天就会好的。你痛吗?”
“是的,”嘉文点点头,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发热而汗湿的,“我打中了那只羌,”他天真地说,像个急需赞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
“我知道,”可欣说,泪又涌了上来,“我什么都知道,那只羌——确实是个狡猾的东西,一定一非常难得打中的。”她嗫嚅地说,喉咙逼紧地收缩着。怎样的一个孩子!受了伤,而他关心的是他打中了那只羌!
嘉文并没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担架的进行越来越变得艰苦。最后,纪远只得放弃担架,把背袋交给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阳高高地张着,逐渐增加它灼热的力量。纪远努力维持着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过气来,汗挂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栈道不时发出不胜负荷的破裂声,他尽快地迈着步子,越过栈道,越过岩石,越过荆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划破了,手上已布满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伤口。他的头发昏,喉头发痛,而嘴唇干枯。但他不肯放松自己,他必须把握时间,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只有早到达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进医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里。
脚下有根葛藤绊了一下,他差一点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来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发,头发被汗湿透了,黏在他的额角上,他闭上眼睛,几乎要昏倒了。
“纪远,这儿!”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来,他睁开眼睛,接触到可欣恳切的眸子。她盈盈然地站在那儿,手里举着水壶。
“喝一点水,好吗?”她轻声地问,带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他接过水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大口,这是未经煮过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经之处接的。水清凉无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递上了面包,仍然用那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的语气说:
“你非吃一点不可!否则,你会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时,凝视了可欣好一会儿。
一条栈道又一条栈道,一块岩石又一块岩石,这山路仿佛无尽止的长,仿佛永走不到山下。纪远不肯把嘉文让给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来稍事休息。他有种顽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坚持,虽然步履都已不稳定,却决不放下嘉文。
午后三点钟左右,他们终于来到昨天经过的独木桥边。瀑布依旧奔流飞湍,岩石依然耸立在激流之中,那条颤巍巍的独木,也依旧岌岌可危地架在岩石上。
“怎么过去呢?”胡如苇望着纪远说,“一个人单独走都不简单了,何况背着一个人!”
“我可以过去,”纪远简单地说,“你们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可欣望着纪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三个山地人已经先过去了,放下背包再来接应后面的人。大家都一个一个地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多了一次经验,今天走起来远没有昨天那样惊险。纪远等他们都过去了之后,才走上了岩石。
岩石在多年水花飞溅之下,长满了一层绿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纪远背负着重量,只能手脚并用,尽管十分小心,仍然潜进水里一次,整个裤管都湿了。但,纪远并没有摔倒。跨上了独木小桥,他摇摇欲坠地走了过来,等到达对岸,他已满头大汗,连手背上面都冒着汗珠。把嘉文放到担架上(这以后的路可以用担架了)。他跌坐在石头上面喘息,本来红褐色的脸庞显出一种少见的苍白。
可欣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条绣花的小手帕给他,低声地说:
“你擦擦汗吧!你实在不必这样自苦,可以让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没有热度,他不要紧的。”
纪远握住那条手帕。
“我并不像你这样乐观,”他说,“他不该一直这样昏迷着。”
“或者是失血过多。”
“总之,我说不出有多抱歉。”纪远咬了咬嘴唇,皱紧了眉说。
“别这样,”可欣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阵冲动之下,竟像个长辈般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吻,喃喃地说,“没有人怪你。”
她走开了。纪远有些晕眩,用手支着额,他必须多休息一会儿。有片暗影罩在他头上,他抬起头,看见嘉龄那对清亮的大眼睛。
“纪远,”她急促地说,似乎鼓足了勇气,“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伤就昏了,我并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一急之下,就乱骂一通,你别介意哦。”说着,她学可欣的样子,也仓促地给了纪远一吻。但,她并非吻他的额,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为没有人注意,悄悄地,她红着脸退了开去。可是,她才走到担架边,就接触到可欣洞烛一切的眸子。
“哦,我——”她有些不安,脸更红了。为了武装她自己,她干脆用了一下头,做出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先发制人地说:“我喜欢他!这个纪远!”
可欣注视着嘉龄,嘴边浮起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异的微笑——带着抹淡淡的哀愁。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
“当然,你没有做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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