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是小说叙述。他想。这么说来,对待学生严厉一些也是十分好办的事情。
…多布置点作业就是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十分顺理成章地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在完成上午他自己的专选课、寄出给阿尔瓦的信件、吃过午餐之后,不久西列斯便踏进了《文学发展概览》的课堂。
教室内学生并不多。文学史专业原本就没多少学生,研究学者就更少了。总共8个学生,坐在教室里,迷茫地望着突然出现并且站到讲台后的西列斯,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其中还包括了西列斯的两个学徒。朱尔斯和多萝西娅望了望自己的导师,然后又望了望彼此,心中有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
"下午好,各位。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你们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西列斯说,"布莱特教授出了点事,所以未来一个月里,我会成为你们这节课的代课老师。
"我们总共只有这么简短的相处时间,为了能够让我更真切地了解你们的知识水平,也为了让布莱特教授随时把握你们的学习进展.
"总之,我会在每节课结束的时候布置一份小作业,并且在下节课开始的时候进行讲解。
"这些作业不会影响到你们的最终成绩,不过确实会被呈交到布莱特教授那边,所以希望你们可以用心完成。
他说完这些话,台下原本嘻嘻哈哈的学生们顿时陷入死寂。
走了一个老古板,来了一个小古板……还是个更严格的小古板!他们面面相觑的眼神中体现出这样的意思。有一两个学生甚至望向了朱尔斯和多萝西娅,目光中颇有震惊之意。
那意思大概是…….这就是你们的导师??
西列斯面不改色,平静地等待着学生们平复心情,然后才低沉地补充了一句∶"放心,作业不是很多。"
台下的学生们∶
加这一句话也毫无安慰的感觉啊!
不过西列斯已经十分顺其自然地说∶"那么,接下来就开始我们的课程吧。我从布莱特教授那里了解到,你们接下来即将进行的是小说叙述与形式方面的课程,是这样吗?"
学生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附和的声音。
"那么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西列斯说。
他大致讲解了小说的发展情况,并且说∶"从沉默纪开始,小说的形式趋向于成熟,作家习惯在小说中讨论各种问题。
"小说的内容变得越发复杂多样,但同时,关于小说的创作,也有更多的问题摆在了作家们的面前。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作者和人物,谁才是小说中真正应当出现的''声音''?
"比如小说中出现了明确的环境与细节描写,这是角色看到的吗?还是作者''看到''的?作者应该离叙事者有多近?"
一名学生迷茫地问∶"但是,不正是作者创造了书中的世界吗?"他顿了顿,又说,"如同神明决定着信徒的观念一样。我们也不可能违抗神明。
西列斯望了望这名学生,片刻之后,他说∶"但神明已经陨落,作家终将逝世,而那些写成的小说却仍旧存在着。"
教室内沉默了片刻。
随后,西列斯说∶"小说始于戏剧、始于独白。在一开始,那些故事是为神明而存在的,角色没有心灵、没有意识,是神明手中的呆板泥塑,依照着神明的想法行事。
"当戏剧诞生,角色们站在舞台上,开始对观众说话。从这个时候起,人类的故事创作是为了对另外一批人类说话。是观众看到了这个故事、看到了角色们的人生与内心。
"而现在,小说面向的是一批无形却又的确存在的观众。角色们——以及创造这些角色的作者——他们对着无数读者说话,隔着纸张与文字,分享着这个有去无回的故事。
"…现在,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神明听的,诸位。"
西列斯用近乎温和的语气说出了这段话。
当学生用"神明与信徒"的关系来比喻"作家与人物"的关系的时候,西列斯就感到一种微妙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的那种影响。
这个世界深深地烙印着旧神留下的痕迹,而那是西列斯从来都不怎么习惯的东西。
针对课堂上
随后,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直到西列斯宣布下课,并且布置了一个小作业提及的某篇小说的五百字阅读理解。结合课堂内容,这可算不上什么复杂深奥的难题。
学生们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目送着西列斯首先离开课堂。
在西列斯离开之后,一名学生嘀咕着说∶"这么看起来,教授还是挺帅的嘛。"
"……就是作业有点多。"另外一名学生说,"朱尔斯,你当他的学徒,感觉怎么样?"
朱尔斯想了想,十分诚实地说∶"是非常负责、非常优秀的导师。"
多萝西娅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笔记上的一段记录,尤其是其中一两个字眼儿。
"小说让人类更真切地看到自我。"
"自我。"多萝西娅轻声呢喃着这个词,".…自我?"
她似乎正在思考着、顾虑着什么。
西列斯对于学生们的议论与思考一无所知。他的生活平淡无奇地继续着。
周三的时候,他收到了出版商本顿寄过来的《文学家评议》的样书。他的论文被放在了第一篇,并且被认定为"杰出"。
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这只是因为他的论文中论证了"流浪诗人信仰着李加迪亚"这个概念。单纯就他的研究而言,这篇论文还无法得到"杰出"的评价。
无论如何,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今年的学术任务完成了。至于明年的,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同时他也收到了历史学会那边出版的内部刊物,其中刊登了他的课程总结。实际上,这份课程总结是阿斯顿女士撰写的,但其实质与名誉显然归属于西列斯。
刊物寄来时也附上了一封信,阿斯顿女士已经着手在历史学会内部大规模推广"复现自我"的仪式。在这一点上,较之前任,阿斯顿女士显然更有行动力。
此外,琴多那边对于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位财政大臣的调查并没有得到什么收获。没人知道乔纳森是否拥有一个孙子。
按照大众对于他的私生活的了解,乔纳森似乎是一位老鳏夫。他的妻子几十年前就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后代。乔纳森随后也没有续弦。他的财产与爵位目前的继承人是他的侄子。
在骰子的判定中,骰子给出的纳尼萨尔的姓氏,就是布莱恩特。
这就导向了两种结果,要么这个布莱恩特就是财政大臣,要么这个布莱恩特另有其人。尽管后者现在看来更加合理,但是西列斯的直觉却指向了前者。
地下帮派。达尔文医院。孩童。精神疾病。
这些关键词在西列斯的大脑中一闪而逝。
他不禁想,如果能够在深海梦境中联系到诺娜就好了。从那个女孩那儿,他大概能得知一些什么消息。只不过,诺娜似乎也对自身的情况不怎么了解。
周五,11月27日。意外寒冷的一天。
当他踏上深海梦境那永远安静、沉默的孤岛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属于诺娜·诺里森的那一株幼苗上,点缀着一滴梦境的水珠。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碰了碰,随后进入了诺娜的梦境。
".…晚上好,诺娜。"幽灵先生说,"好久不见。"
诺娜独自坐在宽阔绿草地的边缘,抱着膝盖。她睁开了眼睛。不远处,原本存在于诺娜梦境中的孩童们全都消失了。整个梦境十分寂静,尽管草地鲜绿,但却仍旧显得荒芜。
".…晚上好,幽灵先生。"诺娜闷闷地说,"我是个坏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诺娜像是在想怎么形容,所以结结巴巴地说,"因为,诺娜没有达成和幽灵先生的约定。诺娜…….诺娜生病了。诺娜的头坏掉了。
幽灵先生走到她身边,蹲在她的面前,低声温和地说∶"诺娜看起来还很健康。"
"……是头。"诺娜小声地说,"是……是脑子。是脑子坏掉了。"
"诺娜是听医生这么说的吗?"
诺娜呆呆地望着幽灵先生,然后突然问∶"幽灵先生,我是不是快死了?就像……就像爷爷已经消失很久了,就像这样…那就是死亡吗?"
幽灵先生心想,据他所知,安塞姆·诺里森,也就是诺娜的爷爷,并没有死,只是陷入了一种疯癫的精神状态,大概率是受到了旧神的污染。
于是幽灵先生说∶"爷爷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诺娜一直没有出现,所以没法和他见面。"
诺娜望着他,目光中的悲伤倒是少了一些,但是隔了会儿,她还是说∶"但是,诺娜的头坏掉了。"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就是……."诺娜磕磕巴巴地说,"因为……有人在我的脑子里说话。"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的声音不自觉低沉下来∶"说话?"
"对……幽灵先生,我跟你说过的。我说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们在密谋逃出这个黑暗的房间。我想参与进他们的对话……他们…
"那个时候,他们说第二天就要行动。我就偷偷跟着他们,一起走出了那个黑暗的房间。然后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在黑暗的房间。
"我在其他的地方,那些人从来都不存在,只是出现我的脑子里。我醒了过来。我昏迷了很久。我没有看不见东西,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脑子坏掉了。
"医生说,他也没想到我能醒过来。我很开心,可是,他们反而不让我好好睡觉了。他们说,他们需要找到那些声音……那明明是我脑子里的声音,他们难道要把我的头切开吗?"
诺娜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懵懂的表情。她抱着自己的头,然后摇头晃脑地做了个动作。
幽灵先生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你也觉得十分可笑吧!幽灵先生,他们连我这个小女孩都不如呢!"诺娜这么说,"所以过去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见到您…您21天才出现一次,可我总是错过。"
幽灵先生说∶"诺娜,你是个坚强的小女孩。"
诺娜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有点迷茫地说∶"可是,幽灵先生,那些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呢?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黑暗的房间呢?"
幽灵先生同样陷入了沉思。
就诺娜、麦克、纳尼萨尔这些孩子的表现来看,幽灵先生感到他们更像是受到了精神污染。
而诺娜所说的那个黑暗的房间,就如同他自己曾经在濒死的情况下遇到的那个黑暗房间一样。那似乎是黑暗之海上的意识小屋。
……但是,他能够在那儿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他的意志属性。诺娜又是因为什么?诺娜真的去往黑暗之海了吗?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原因,让诺娜困在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于是,幽灵先生斟酌了片刻之后,便问∶"诺娜,我想问问你生的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