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夤缘牵连纪府抄没 宫变藤缠乾隆禁心

满院钦差扈从和家人足有二百余人,听一声“传谕”,立时岑寂下来,静得令人心里发瘆,纪昀衣裳窸窣略一整顿,撩袍伏地叩头,微微带着颤音说道:“罪臣纪昀恭聆圣谕……”

“有旨问你,”刘墉的声音淡得像放凉了的白开水,一点滋味也没有,“献县侯陵屯村李戴因骡驹误入你家庄田,吃坏数株禾苗,致使两家纷争官司,李戴由此冤死狱中。这个案子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回皇上话,”纪昀说道,“罪臣事先并不知情。家人宋遇从献县归来,说李家骡驹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纪家本庄近宗亲戚以为,李某把持词讼鱼肉乡里,趁其理亏要‘好好教训’,要李家鼓乐吹打花红彩礼来家谢罪。罪臣当时即惊得心寒胆战,飞骑驰书命家人送归幼骡,好言息事。书信未到,案子已经发了。平素教训家人无方,致使家人在乡非礼横行欺压良善,这就是臣的罪。皇上问我,并没有辩处,我理屈词穷。”

刘墉听了略一顿,“非礼无法欺压乡民,问你知罪不知”本是谕旨里的问话,纪昀已经答了,便隔了过去,又问道:“李戴为此兴讼,历经省道府县,均以‘微末勃谿不足立案’,发还县审。李戴咆哮公堂辱骂县令,皆因纪家仗势欺人在前,官府承颜不公在后,以此罪入狱,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狭窄的缘故。追本溯源,直隶省府县各员亦有应当之罪,问纪昀有无从中嘱托情事?”说罢目视纪昀。

“有的……”纪昀浑身冷汗,伏下了身子,“罪臣几次写信,命家人依礼赔罪私下了结以免事情闹大,李家又要求花红彩礼鼓乐吹打送还骡驹……罪臣自以为初衷不欲为已甚,且罪臣身在天子近侧,如屈就非礼之欲使李某鸱张跋扈更成一乡之患,于理于法亦有不合,曾写信给河间知府汪某,请彼居间两为调停,公义私案无所害礼。这情事是有的,李某为此自裁。虽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县断案已无公道可言,是李某之死虽非罪臣加刃,而犹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纪昀非礼于前不仁于后,有伤我皇上仁怀治国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说?惟求皇上重重惩处,以戒人臣效尤!”

刘墉怔了一下,又是该他问的话,纪昀已经答了,因道:“皇上为此案事关朝廷颜面,异常震怒。民间致有戏本《李戴活捉纪晓岚》。败坏风纪忝辱朝廷,纪昀太不识起倒!”纪昀忙连连叩头,道:“皇上训责纪昀心服口服,请皇上将纪昀押赴刑场立正典刑,以塞民怨而维朝纲,请刘大人代为恳奏。”刘墉道:“你认罪就是了,其余的话不须代奏。”

“是——这是刘大人成全。”纪昀低声说道。

刘墉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卢见曾是不是你的亲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女儿的翁舅。”

“卢见曾亏空公市,在两淮、芜湖、德州、盐运使任上渔侵库银,你知情不知?有否染指?”

“回圣上话,两淮盐运向由高恒把持,历任运使朱续章、舒隆安、郭一裕、吴嗣爵皆有亏空,卢某到任不思填补,罪臣私地多有规箴,是公市亏空罪臣知情。即此已觉愧负圣恩惭羞无地,颜对君,焉敢坏法贪墨与污吏分惠公款?卢某渔侵公市情事,罪臣实实不知,求皇上洞鉴!”

“卢见曾得罪,有没有关托六部人情的事?”

“没有此情。但六部官员知道昀与卢某是亲家,凡事有所瞻徇,罪臣不能秉公明察,依律执法,罪臣近在天子弥密,亦未向皇上申奏请罪循义灭亲,怀有私意乌屋之情,致干罪戾。皇上问及,罪臣更有何辩?”

纪昀说着又连连叩头。这些话题都不难应对,李戴的案子已经过去几年,且李戴的儿子“不孝”,早已听王八耻说过乾隆不把这案子当一回事儿,卢见曾是自己亲家,纪昀自问没沾他一文钱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官场风气夤缘关照,也是极寻常的事——他真正担心的是乾隆问及傅恒和军机处人事关情的事,一个“谤君”罪名下来就完了。心里忐忑打鼓,硬着头皮等刘墉发问,但刘墉好一阵都没说话,只好伏着不动。刘墉似乎也在尽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许久才开口说话,却不再问什么,仍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奉皇上谕,纪昀忝居朝廷大员,不知诚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纵家人恣横乡里,夤缘营私包揽词讼致死人命,且伊亲家卢见曾贪横不法,故有瞻徇回护之行,深负朕恩而悖国律,朕以天下为公,岂肯因该员著有微劳罔置宽纵?着即革去纪昀军机大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后定罪,着刘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产,回复听命。钦此!”

“罪臣纪昀遵旨……”纪昀叩下头去,“谢恩!”他的双臂似乎软了一下,倒也不为革职抄家的处分,反是觉得诏谕词气平和得出乎意料——和养心殿那番严词斥责相差太远了,许多要命的话头没有提及,也没有“锁拿收监交部议罪”的话,甚或稍带还说自己“著有微劳”!他心中忽地一阵轻松,但又想到乾隆秉性,有时骂人骂得狗血淋头处分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时风生谈笑提笔杀人绝无迟疑,所谓“天威不测圣心难度”,谁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想着又道:“请大人回奏纪昀栗栗畏罪之意,纪昀行止不检沽恩非礼处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迟,求皇上即将纪昀置之以法严惩不贷,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怀圣恩……”说着泪水潸然而下,伏着身子颤栗不能自胜。

刘墉宣过旨意,立刻变得随和起来,双手挽着纪昀又叹又笑,说道:“纪公何至于此?回头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的,请起,请起,我们厅里闲坐说话,叫下头人办差就是。”又问,“纪公在京有几处宅院?有没有亲戚住着?”纪昀拭了泪,脸色仍旧苍白,心里已空明松快了不少,听问忙道:“皇上赐我四处宅子,自然都要缴还的。家里务农亲友也不在京师居住;只有几个老家人看管空房。顺带禀告大人,除了献县祖茔有些田产,皇上赐我三处庄园,纪昀没有另置田产,刘公你只管查,查出来办我欺君罪!”刘墉问道:“这处阅微草堂呢?”纪昀道:“这一处是我买的。其余房舍离紫禁城太远,军机处值庐不便。这地方皇上来过,他也知道的。”刘墉便吩咐:“小邢,你带人查点账房房舍。所有御赐物件用明黄封条封起来。没有籍没归公的旨意,其余物件登记造册递上来。不许恫吓镇唬纪家眷属,不许私地裹携财物。文字字画不许翻乱了——这里许多文卷字画皇上要亲自看过的!”

“喳!”邢无为忙答应一声,回身问道,“你们可都听着了?”

“明白!”

邢无为将手一摆,兵丁们立刻四散开来布岗,番役仵作们分群分伙脚步匆匆各自施为,账房书房库房各个厢房都传来稀里哗啦的翻腾东西声音。

刘墉和纪昀对坐在正房大厅里,见纪昀一言不发斜倚椅中只是抽烟,心知和他说别的闲话无聊,沉默了移时,直截了当说道:“圣上震怒,还不止我奉旨问的这些。宫闱里的事帷灯匣剑诡奇莫测,您平时不留心在亲近人跟前说出来,墙倒众人推时就都抖落出来了——听说您今儿见着皇上,已经有所知了吧?”

纪昀沉重地点点头。

“如今您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纪昀松松项间钮扣,叹道,“事情既然出来,只合听天由命。我自从中科甲入仕,一直都是春风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负太甚了,还起了个号叫‘春帆’!——一帆风顺不晓得收敛,忘了日月盈亏这个大道理,在皇上跟前卖弄学问,睥视同僚目无下尘,垮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弹劾我,只恨自己不知几。”

“你这些话我可以代奏,这只能叫‘磋跌’,能自认过失,亡羊补牢犹未为迟。”刘墉恳切地说道。又问,“这科考题是您拟的了?有人说‘恭则不侮’是说皇上喜好媚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讥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为这题目气得连笔都摔了,连带着弹劾别的事,也就发作了。”

为了这个!纪昀一听就明白,这才是出事的根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说这话的,除了于敏中没有第二人——和珅有这个心,没有这份“才学”——他想发作胸中陡然郁起的愤怒,却记起刚刚承认过的“不知收敛”,便不言声站起身来提笔濡墨。刘墉近视,也起身凑过来看,只见纪昀写的是四书句子:

王何必曰利二吾犹不足

麻缕丝絮子男同一位

写完说道:“崇如你来看,这是乾隆三十六年于中堂出的题。”

刘墉审视一下题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纪昀一眼,没有言声。纪昀也不说话,又写:

恭则不侮

祝治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