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赶到书房门口,正听里边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接着钟摆晃动着连撞十二声,隔玻璃向里看,一个五十多岁花白胡须的老人一手端杯子,正侧着身子眯眼看着琅玕插架的书架。允禩让苏奴开了门,一步跨进去,微笑道:“舅舅安好?”苏奴就地打个千儿,旋即起身道:“给舅爷请安了!”
“我是夜猫进宅无事不来。如今只有隆科多,哪来什么‘舅舅’、‘舅爷’!”隆科多把抽了一半的书送回书架,转过脸来。此时离得近,允禩才看出他脸上有些浮肿,连额头的皱纹都有点发亮,手脚动作间也显得迟缓。允禩笑着吩咐侍候在门口的家人:“给隆大人送一碗参汤。”将手一让请隆科多坐了,说道:“苏奴也坐——舅舅,你心里有气,这我知道。万岁前次一旨查看你家产,你送来十万银票让我收存,我悄悄给你退了回去,是为这个不是?舅舅为亏空的事,当今万岁登极这几年,在野的在朝的官员抄了上千家,他生就的一个‘抄家皇帝’嘛。十四爷都抄了,我这里更是他早就瞄准的地方,有什么安全可言?我替舅舅想的要周全得多——”
允禩说着,探身向书架上取下一部《左传》,翻了翻,抽出一张笺儿递给隆科多,诚挚地说道:“这是我在顺义置下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抄家只抄浮财产业,不抄祖业祠堂田地,我把日期向前提了十年,你留着备个万一。舅舅,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无情无义的人。这一条你尽管放心。”
“八爷,这事情不大,可见你的心田。”隆科多接过纸略看了一眼便收了怀里。他的神情有些憔悴,“我心里悬着的是那份玉牒。我去皇史宬借,是打过收条的。现在只是抄检了我的家,家私都还在宅子里封着没有没收。我现在情形八爷有什么不清楚的?说关就关起来,说杀也只一道旨意——连出门拜客都在这种时分!玉牒是弘时借去了的,我刚刚去三贝勒府见过他,说是八爷借看。三爷也说不安全,请八爷赏还了老奴才,不然,内务府追究起来连累面就大了。”
允禩看着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炙手可热的“天字一号”枢臣,不到半年光景隆科多仿佛老了十岁,原来棱角分明的黑红方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声音凄楚惨怛,丝丝散乱的白发在灯下颤抖。允禩的心不禁一沉,瞟了一眼苏奴沉吟不语。苏奴其实并不是允禩的近支侄儿,他的祖先其实是从太宗皇帝就分枝出去了的,到他父亲一代爵位递降,只封了个三等子爵,每年只是在光禄寺领一份六百两银子的年例,余外的收项一概没有,是个地道的闲散宗室子弟。但苏奴从小聪明伶俐,话不多却极善结交钻营,八岁上头进宗学读书,别人只是图个体面,甚至希图几两纸笔银子,苏奴却瞧准了这是结交权贵的机会。康熙皇帝的几个小儿子背不上书,他留替身罚跪,替写文章,帮着磨墨铺纸。有时还悄悄弄些稗官小说夹带进去给允允祜允祁这些“叔叔”们解闷儿,买些只值两个子儿的蝈蝈笼、泥绣球、插笔竹筒、糖人儿送给弘时弘旺这干金尊玉贵的近支皇孙。……既没误了读书也巴结得人人说他“晓事”。因此从宗学里肄业出来,允就要他到十贝子府帮办府务,又荐到礼部刑部帮允禩办差。允禩是最早封亲王的总理王大臣,一个票拟分发出来就又当了芜湖盐道,几个密保,康熙才知道爱新觉罗皇家宗室子弟里竟还出了一位能吏,超迁提拔为湖广巡抚。允出兵拉萨,从户部发去的粮食都霉变了,唯独湖广送去的当年新米,允战胜,独本以军功扎扎实实又保一本,又叙他祖上功劳,康熙皇帝又发到允禩处命礼部议功议叙,一个“贝子”稳稳当当封了下来,又赐为侍卫。因此这个不哼不哈的远支宗室门楣重光,同学的穷宗室背地里都叫他“闷猴”。隆科多说的“玉牒”,上面只有几句话,记载的是现今宝亲王弘历的生辰八字。这种东西当时是绝密文案,为防着有人行妖法或魇昧之术加害皇帝皇阿哥,历来在皇史宬严封锁锢。三阿哥弘时不知要派什么用场,逼着隆科多弄权偷取出来,允禩从苏奴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又要“借阅”,不然就兜出来打钦命官司,弘时也只好俯就这位惹不起的八叔。
“八叔,”苏奴见允禩看自己,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这玉牒背也背得烂熟的了。老隆眼下这么个处境,留着确是没益处。不过——”他略一沉吟,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咱们是从弘时贝勒爷那儿‘借’来的,几头不对面这会子舅爷取了去,三爷向我们讨,又该怎么办?”隆科多忙道:“我的确刚从三爷那来,三爷不便亲自来,让我们八爷这悄悄取回去。这个玉牒八爷留着除了招惹是非,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允禩这才笑道:“舅舅急什么,我当然还你。”苏奴这才起身,在书架上寻出一本书,从套页子里抽出一份硬皮折子,黄绫封面周匝镶着一道金边,打开了,里边端楷写道: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寅时诞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祜禄氏、年氏、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这就是那份价值连城,干系几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玉牒”了。苏奴却没有直接还给隆科多,吊胃口似的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双手呈给了允禩。
允禩看也没看一眼,顺手将玉牒撂在书案上,转脸对隆科多笑问道:“舅舅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几时启程?”隆科多一刻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呆,恨不得立地拿了玉牒就走,但他知道这位满身谦谦之风的“外甥”的手段,因一欠身说道:“皇上怜惜我。我原说就上道儿的,昨儿进去陛辞,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离开墨斯克,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开春草发芽儿了再去不迟。所以我一时还不走呢!”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你是怎么回话的?”
“我说我是有罪之人,何得怕冷呢?”隆科多回忆着雍正接见时的情形,缓缓说道,“罗刹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百年来锲而不舍。如今策零阿拉布坦蠢动,反相已露,罗刹国如果先到,二者勾结后患无穷。不如奴才先去,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一则可以与罗刹国顺利签约——我的意见还是早点去。皇上说,‘方才这些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阿尔泰将军也是钦差议边大使,你写一份条陈,朕发给布善,要他就地未雨绸缪。你虽有罪,朕还没拿你当寻常奴才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差使办得好,朕就免你的罪——’八爷,总求你成全我,过了这道坎儿,奴才给您效力的日子有着呢!”隆科多说着,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心中一阵酸热,眼泪已在眶中滚动,只他是个刚性人,强忍着不让泪水溜出来。“舅爷如今成了‘认罪大臣’了。”苏奴在旁说道:“你有什么罪?你是跟从先帝西征准葛尔的有功之臣,如今又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没有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才真的要反呢!”他一脑门子撩拨心思,信口雌黄着替隆科多抱不平,“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本为了弃权避祸,皇上就腿儿搓绳又免了你的上书房大臣,说‘勾结’又没有实证,说擅搜御园,那是你职权里头的差份,又拿不到桌面上,只好又找个台阶自己下来,他实实在在是个越王勾践!如今八爷在位,八爷再出事,他就又要治你‘勾结’八爷的罪了!”隆科多听了默不言声,许久才道:“我望花甲的人了,出将入相,这辈子也算不虚过的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再做,只想平平安安地度此残年。说句实在话,平常在家静思,我还不如一了百了,也不至于遗祸子孙!八爷如若体念我这点心境,请放我一马,如不体念,我的鹤顶红已经预备好了,仰药而尽罢了……”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淌落下来。
允禩见他如此伤情,也不禁动容,伸手将玉牒轻轻推过隆科多手边,说道:“舅舅不要这样……也许你恨我,恨我拉你下水,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有两层请你思量,我也是不得已儿,处在这个位置上,为求自保自全跟自己亲哥斗心思。你看对面墙上,那是我手书的条幅——”隆科多抬头看时,果然见酱色绫裱装的一张条幅,颜书写着:
子独不见河边之柳乎:波浪激其根,仆御折其枝,此木非与天下有仇雠,盖所居者然。夫华霍之树檀,嵩岱之松柏,上叶干青雪,下根通三泉,上有鸾鸟凤凰,下有老豹麒麟,千秋万岁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与天下人有亲戚,亦所居者然。
“这是《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里的。”允禩的目光在灯下游移,“都是木树,况遇不一样,这是造化安排的,没有办法,天地良心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起过害人的心,只是这个当哥子的皇帝不能容我!也就是个死吧,或者高墙圈禁,我都认了——本来成者王侯败者贼么!”他伸出两个指头,“二,我从不勉强人,更不卖友。舅舅,你和我这一‘党’的事不说它,你和弘时的事我也无一不晓。你败落下来,全是因为雍正皇上多疑猜刻,不能容人!他连自己一母同胞亲弟弟都容不得,何况我,更何况你?自你抄家失势,大理寺、刑部动用了多少人清查你与年羹尧的事,与我的事?除了你转移家财,别的查出什么来了?没有!可见我不卖友的。”他用手指点点那封玉牒:“舅舅把这个拿去,好生把漏子弥缝了。我万不会再寻你的麻烦。你尽管放心……”
“谢八爷!”隆科多捧过玉牒,抖着手小心翼翼揣进贴身汗衫里,冰凉的金页子立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昏眊的眼睛闪了一下允禩,随即低下头来,说道:“老朽无用之物,实在对不起八爷。不过八爷也请放心,隆科多半世英雄,也是从不卖友的。”说罢向苏奴略一点头,对允禩一揖到地,龙钟退了出去。苏奴望着长廊尽头隆科多消失的影子说道:“就这么放过他去了!便宜了这个老杂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