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说道:“他已是灯干油尽了。强逼着他出来给我们效力,急了,不定一下子把弘时和我们一古脑儿卖掉。他是当过宰相的,如今又罢了职,一行一动多少眼盯着,我们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他不入我们伙,雍正的心思就放在他身上,一旦替我们串连人,反而招引得留心到我们,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也不做这样的事。就是何柱儿的话:年三十逮个兔子,没有它就不过年了?”他转过脸来,眼睛在烛下幽幽泛着绿光,闷声说道:“苏奴明儿走一趟三贝勒府,把我们议的结果告诉弘时,四个王爷已经到了承德,现在这个天儿也许要了允祥的命。可弘历一时也未必同李卫上道去南京,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暂住承德。告诉三爷,他八叔这次破釜沉舟为他争这个太子位儿了!”
但是允禩并没有完全估计对。时隔三天邸报出来,弘历以亲王、钦差大臣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雍正皇帝到潞河驿郊送出京。弘昼奉旨到马陵峪视察军务,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弘时传递过来的信儿,不但允祥已经卧病不能理事,雍正皇帝也患热症,暂停接见外臣。允禩觉得这些消息好得令人不敢相信,命太监何柱儿在宫里打听确实了,这才命轿去畅春园进谒雍正,亲自来探虚实。
“老八来了?”雍正在澹宁居召见允禩,看着他行了礼,含笑说道,“你身子骨儿一直不好,早有旨意不必专门进来请安的。难为你惦记着了。”他看上去果然精神十分怠倦,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灰青色,颧骨又有点潮红。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面貂皮袍,腰间束着黄绉绸褡包,半斜着身子懒散地偎在大迎枕上,声音显得慵懒温和,“那边杌子上坐吧。自己兄弟不讲那么多的礼数,朕见外臣从来也不肯这样的。你如今身子怎么样,看上去气色还好,上次的天麻用了么?”允禩忙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几天好些儿了,主上赏的天麻正在吃,只是这个晕病不是三朝两夕就能好的。臣弟原也没敢来惊动皇上的,见邸报说皇上暂不接见外臣,担心皇上身子,因此赶着过来请安。”
雍正撑着臂坐直了身子,一时没言语。这一对亲兄弟自康熙四十六年犯生分,为夺这个皇帝位逐鹿紫禁城,变成生死冤家已经近二十年。但历来刀枪相见唇枪舌剑,雍正这边是允祥,允禩那边是允允禟,相互直接交锋。雍正与允禩平时极少单独见面,朝会也只是揖让谦恭礼数不缺而已。此刻,两个多年的政敌相对已是一君一臣,心中都有万千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不知过了多久,允禩才觉得这么干坐很不相宜,一躬身子道:“上次见皇上还觉得您气色好,这次看上去有点憔悴,听说皇上一天要见三个时辰大臣,批折子到半夜,这么着打熬,没有病的也受不了。先帝在位勤政,千古帝王无人能及,皇上竟比先帝还要劳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好歹当心些儿,也是天下臣民之福。”
“朕有自知之明。凡百事务处置,聪明天亶朕不及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雍正心知允禩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听这假惺惺慰告,不由一阵腻味,嘴角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语气却十分安详,“人呐,最怕没有自知之明——朕这阵子不爽,原来早想叫你进来问问的,旗务整顿的事,如今到底办得怎么样了?”允禩略一沉吟,笑道:“说句实在的,臣弟与皇上政见多有不合的,唯独整顿旗务,我打心里赞同。可就是皇上说的,人得有自知之明。开国才八十年,我们满洲八旗子弟就都成了一群窝囊废!康熙五十六年传尔丹兵败青海,六万人全军覆没,逃回来的人说,听见敲鼓声就吓得拉稀。允进军西藏,年羹尧在青海打仗,都用的汉军绿营。就京师这些旗下,每个月领了钱粮,什么事也不做,提溜个鸟笼子,就晓得坐茶馆吹牛,再不然喂肥狗,栽石榴树,十个里头连一个会说国语[1]
的都没有了!所以这事臣弟十分经心着办,从没懈怠的。”雍正凝神听着,见高无庸送来,说道:“给你八爷——你接着说。”
允禩两手捧过,谢了,呷一口,从容说道:“但万岁知道的,八旗旗下这些狗才个个都不是省油灯,骄纵惯了。他们又各有自己旗主,事权难从一统。前次奉旨,在密云、顺义、遵化这些地方划拨地土分给他们。老实一点的去了,滑头的把地租出去,坐收现成的粮。有一等不会也懒得生业的,干脆把地卖了。我追查这些事,抓了几个到我府里问,他们又都说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炸,又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叫到北京,列出整顿条例,由各旗旗主自己部勒自己旗下的满人,朝廷只是定期检视。办得好的褒扬奖励,办得不好的按例惩处。这些旗主在奉天也是无所事事,拿了俸禄也该叫他们办点正经事的。这是弘时和臣弟们思量的一个法子。合适不合适还要看皇上圣裁。”说罢垂头吃。
“这些事你和弘时多商量吧。”雍正漫不经心地说道,“朕这头政务太多,下半年已经接见过各省知府以上官员。过了元旦,从直隶省开始,朕要接见所有的州县官。州县是最亲民的职份,朝廷一切制度都要他们去办,百姓的疾苦甘甜他们又最知道,刷新吏治先要从他们头上做起。有人说朕琐细,殊不知天下如今最缺的就是琐细不怕麻烦。朕知道你政见与朕不合,你不要为这个不安,杨名时李绂他们也都与朕不合,办好差使,不弄邪魔外道,朕还有这点容人之量。就整顿旗务而言,朕只有一句话,所有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恩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清极盛之世。有这个宗旨,法子由你们去想。”正说着,见张廷玉从韵松轩那边匆匆过来,雍正便问:“有什么急事么?”
张廷玉向雍正打了个千儿起身,向允禩微一颔首示意,说道:“方才接到布善的军报,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已经被打退。这是大事,所以奴才赶着过来奏主子知道。”雍正眉头一拧,立刻变得神采奕奕,问道:“他的折子呢?双方死伤情形如何?”“折子我叫他们正誊节略,这里先回一下主子,节略誊好也送怡亲王一份。我军死伤很少,只有七十三个死的,策零丢下二百多具尸体逃了。因是夜战,伤敌的情形不明,不过,敌军劫了我军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烧了大约七千石。阿尔泰大营冬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怕不好运输,请旨户部从速调拨一万石粮运去以资军需。”他顿了一下,略带迟疑地又道:“随折还有一份有功弁将名单,请朝廷议叙。”
“这是什么‘胜仗’?”雍正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冷笑一声说道,“布善是身统三万人马的建牙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烧了仓库还带走了粮食,还外带死了七十多个人!他居然有脸向朝廷要粮请功?”他呼呼喘了两口粗气,按着胸口揉搓了一阵才平静下来,“你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多的恩典施给他!叫他革职留任戴罪立功,限他半个月也端敌军一个粮库,也允他战死二百人!不然,朕要锁拿他进京交部议处,想望首领可保也在可与未可之间。还生出这样的妄想,要朕给他‘叙功’!”他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站在玻璃窗前望一眼外边白雪皑皑的房顶树冠和化得满院都是的雪水,又心无所主似的转过脸来,茫然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张廷玉思索良久,说道:“打了败仗是明摆的事,但奴才以为这只是小挫。如今下旨撤掉布善,或者他半月之内不能如命立功,朝廷选哪员将去阿尔泰代替呢?请主子睿鉴圣裁!”雍正不胜忿然地啐了一口,说道:“朕并不为他‘小挫’生气,败了就是败了,明明白白回奏,为什么要欺君?你说没人代替,朕不信!死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皇上,”坐在旁边一直没言声的允禩忽然徐徐说道,“讳败冒功,边将积习历来都是如此,您大可不必为这事动肝火。”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