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笑道:“那好。从现在起,我们不谈这件事了。统勋明儿就回部,秦——李汉三,你且留在我这里。我给你抬个旗籍,有进身机会就荐你出去。照我方才席上的话,你草拟一封信给开封河道衙门的阮兴吾。他是我的家奴出去的,信可以说透点,不要留把柄就是了。”说罢起身挺了挺腰,吩咐道:“备轿!”
弘时从潞河驿辞出来,原来要打道回府的,中途变了主意,转轿便奔了张廷玉府。本来三贝勒府在鲜花深处胡同一带,张廷玉的新宅就在西华门外,二人差不多一个去向。因此他的大轿落下,张廷玉还没有进院,正在门洞里和几个外省大员说话。弘时一眼瞧见大学士尹泰也在,一边拾级上来,远远便笑道:“尹老相也来了?”尹泰见他来,忙过来笑道请安,几个官也都跟着行礼。弘时一把挽起尹泰,说道:“老相国还和我闹这个——都起来——上回弘昼受了您一礼,弄得皇上好一顿数落,您恐叫我也躬背控腰挨训么?”说罢呵呵大笑。
“就是的,我也正说尹年兄呢!”张廷玉一边揣猜着弘时来意,一边笑说,“他就放心不下继英兄,这也是情理里头的事——你知道,由道员进封按察使,不是我说了算,得省里保奏上来,我们票拟了进呈御览,下旨奉行。你别着急,安徽今年考评,考功司还没有报上来呢!但有一线之明,总不教你失望。不然嫂夫人那里我连茶也吃不上了。”
弘时一听就知道这个尹泰又来给二儿子尹继英撞木钟求官。尹泰三个儿子,长子早夭,三公子尹继善多才多艺干练聪慧,二十岁上便是两榜进士一甲及第,由翰林院编修外放知府,而道台,而布政使,到当巡抚时年纪尚不满三十岁。起初做官,不能说没有沾尹泰的光儿,但后来政声卓起,无论在江西剿匪,在广东杀贪,在南京理财治河,昌明圣道作养士人,竟是拿起甚么,甚么第一,把老爷子的名声早盖过去了。可惜的是尹继善不是嫡出,尹泰素来有季常之惧,偏是大太太的儿子继英争不起气来,屡试屡蹶,四十岁头只得捐了个监生。那大太太尹刘氏有气,只管在府里压制继善母亲黄氏,动不动便把老爷子拾掇得魂魄不全。她竟而亲自出马去央求雍正,到底给儿子讨了个“恩荫”。雍正瞧着尹继善的脸,又昔年当皇子时尹泰曾在毓庆宫伴读,不好过指其意,也就成全了老尹泰这番心意。这都是前话,也不须细提。弘时却打心眼里觉得尹泰倚老卖老,不肯给他心里受用,因笑道:“继英的事只是早晚的事,您甭急,我也要在皇上跟前说话的。且告诉你个喜讯,继善晋升伯爵,礼部老尤跟我说,票拟都出了。尖口坝修成,老四本章奏上来,那天皇上高兴得喝了一杯白酒,叫了我去说,尹继善真乃全才,要进贤良祠。又说尹泰也是兢兢业业,又养这么个好儿子,也该进贤良祠。嘿!一门两名臣,同入凌烟阁,我朝绝无仅有,遍查二十一史也罕见的,多咱我登门道贺。老相,把你后院埋的三十年老绍刨出来待我,如何?”
“那是皇上的垂爱,也是我祖上的胤德。”尹泰说道,“老夫和犬子受赐太多了!”他长长的寿眉和花白胡子都微微抖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半晌才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拽着艰涩的步履,口中道:“你们忙吧,我走了。唉,我是老了……”弘时冲他的背影喊道:“走好!别忘了给我备酒!”
张廷玉洞明世事阅历沧桑,自然心中雪亮,他是百炼钢化了绕指柔的人,自然一切不形于色,当下掏出怀表看了看,对众人道:“三爷来有要紧事,今晚谈不成了。众位老兄谁明天离京,又有非禀不可的事,那就等着,余下的明天从容再谈。”说罢将手一让,众人便纷纷辞去。
“衡臣相公,”弘时随张廷玉进了书房,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捧在手里,劈头一句言语惊人:“我不是个爱串门的阿哥。这次老四在河南境内连连遭人毒手,险些送命,是脱难逃回京城,你晓得么?”张廷玉刚刚端起杯,热水一下子溅在手上,忙放了茶盘时,死死盯了弘时一眼,倒吸一口冷气道:“有这样的事?!田文镜居然不奏,一路过来的滚单,连提也不提!”“那是为了机密。”弘时声音低沉而又清晰,“详细情形我还不太清楚,老四渡河坐了贼船,在铜瓦渡口上游和水匪周旋了将近一天。附近有打鱼的看见了,报案直到开封府。开封府派人去看,已经是第四天的事,在铜瓦渡口捞上七具尸体,穿着水鬼服装,身带刀伤,刚刚查明这股水匪是个叫黄水怪的领头。老四许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因为水中打捞那么多尸体,船上还有两具都是匪盗,老四又安然无恙!田文镜的禀帖上来,我立刻下了片子叫查找老四下落,又令李绂送弘历回京。我知道的大抵就是这些了。”
张廷玉久久没有言语,心中极是不平静,这当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案,从康熙第一次南巡,杨起隆在昆卢院密谋炮打行宫,到现在几十年,天下太平已久。别说皇子,就是寻常商贾南北来往,大肆劫掠杀人越货的也极罕见。出这样的事,他当宰相的首当其冲有着重大责任。但同时,张廷玉心中又起疑云:这么大的事,这位办老了事的坐纛儿阿哥竟然不晓得知会自己一声,越过就自行秘密处置,是什么意思呢?李绂和田文镜辖境接壤,二人又正笔墨官司打得火热,偏偏田文镜四面受攻时,可巧就在他境里出了谋害皇子案,这背后有没有别的文章呢?思量着,张廷玉徐徐透了一口气,说道:“阴阳不调匪盗纵恣,乃是宰相之责。我是太大意了。这件事还要直接问问四爷,然后奏明皇上,或由刑部,或交李卫,一定要限期破案。”
“我知道这案子已经十二天了。”弘时扳指算了算松开手,“这不是件体面事——要知道,皇上推行新政,朝野非议得很多。你见过抄报了,湖南、湖广、云贵两广省城里都出了揭帖案。匪人奸徒散布流言惑乱人心,有说泰山崩的,有说太湖泛滥的,有说真主下世的,有说地震的,有说彗星出现的,总之是‘人君无道天象示警’之类的话造得风雨惊心。这种事渲染出去,编戏唱道情的也许竟有的!说到责任,我当坐纛儿的更责无旁贷。但我不想惊动朝廷,也不想给皇阿玛添乱,因为与大政无益嘛!”他呷了一口茶,打住了话头,不时瞟张廷玉一眼,张廷玉拉得绷紧的心弦松开了。无论如何,弘时这片心肠皎然可对天地日月,既想到了维护大局,又想到皇帝身体身子骨儿,算得上思谋周详。张廷玉释怀地一笑,说道:“三爷,政务孝道你都想齐全了。奴才老了,跟不上爷的脚踪儿了。爷这次主持韵松轩,几件事办得都叫人心服。湖广私铸雍正钱一案下来,连湖南粮价也趋平稳,杭州纺工叫歇[1]
首犯拿了解到云贵铜矿枭首示众,我原觉得苛了一点,后来想想还是你对。果然矿工们也都安静下来没敢叫歇。不但少杀了人,而且铜矿开工更足。杀伐决断,临事机变顾全大局,都思量得面面俱到,真是好样的!”
张廷玉为相数十年,无论朝政人事,上至皇族阿哥,下至州县小吏,都以“持衡”相处,和谁也不疏远,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平日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从没有这样连篇累牍夸奖哪一个人的。弘时不禁听得脸上放光,立刻抄起高帽子奉还,皱起眉头深沉地一叹,说道:“我是后生小辈,见过几多世面?您自小儿瞧着我长大的,还不晓得我?您才真正是朝廷柱石国家栋梁之臣!上回皇上说胳膊痛,我和老四赶紧去请安,他老人家看上去再不像病疼模样,皇上说,‘张廷玉病了,他是朕的股肱,和朕连着体结着心呢!’——我们这才明白是您清恙在身。您封伯爵,礼部说您没有野战功勋,也没有地方政绩,难于措词,皇上说‘张良有什么野战功勋地方政绩?决胜千里之外就是功。张衡臣就是朕的子房!’哎,对了,这次议的入贤良祠,礼部票拟您是头一名。皇上从奉天朱批回来,张廷玉不应同别人一样。既是元勋遗老,又是股肱良臣,善始而全终,应该进十哲祠,配享孔孟程朱这些圣贤。人呐,做到你这一步,算是彪炳史册辉耀千古的啦!”
他捡着好听的话一车一车地送,却忘了张廷玉是个城府极深的老宰相,一个清华皇子天潢贵胄这样捧一个臣子,太失身分了。弘时忘形时谀言佞笑的样子,口中的酒肉气息也叫他受不了。只强笑着听完,说道:“‘善始’我作得说得过去,‘全终’还要看以后。踏实做事勉进臣道。身后荣名大小,都是天子恩德。”这淡淡一句话立即打哑了弘时,只一笑间他又恢复了常态,换了话题道:“皇上不知几时回銮,我们这边得预备接驾呢。我在思量,要不要亲自去一趟承德劝劝老爷子,这么热天儿,就在避暑山庄驻驾,立秋后再回京,赶上审批秋决也就行了。老四回来,还是他来主持韵松轩,我想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四爷刚刚回京,他是钦差大臣,得先见皇上述职才能说到别的上头。”张廷玉自觉至此才明白弘时来意,笑着说道:“您也是奉旨坐纛儿,不奉旨就敢把差使交给别人?倒是李绂那份弹劾田文镜的奏折和田文镜的奏辩,已经发到各部几天了,要赶紧收集大吏们的意见是要紧的。皇上回京,头一件必定要问这个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