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弘时,张廷玉看时辰,正是钟响十声。既是平日,也还不到歇息时间。门房里还有两个管员是明天一天就要离京的,叫进来问了问,却压根没有非办不可的急事。官场上的事张廷玉透熟,有事没事多见大人有益无害,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交待了几句应留心事项便端茶送客,自坐在书房反复思索。他只觉得心中烦躁气血不定,虽然弘历的遇险经过尚不详细,但在铜瓦渡口就发现八九具尸体,可见当时情形的险恶。弘历,那是在一百多名皇族子弟中唯一跟着圣祖侍候书房学习政务的,又是雍正儿子里唯一封了亲王的皇阿哥。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圣意所归。单只是水匪见财起意,那还只是一般盗劫案子,自己引咎请求处分,着田文镜李卫追缉漏网逃犯也就完事。但若不是这种情形呢?要是一场新的阿哥阋墙之争呢?张廷玉是亲历亲见过雍正兄弟间争夺嫡位血淋淋的场面的。投毒、截杀、刺杀、设陷于前落井下石于后……无所不用其极——要真的是这样,自己想后半生当个太平宰相的愿心就彻底完了!他想得头都涨疼了,终归知道的情节太少,得不出结论来。但弘时说的瞒着雍正,这件事却万不可行,漫说田文镜不会隐瞒,连弘时自己也保不定这会子正写密折给皇帝呢!张廷玉那张清癯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铺开纸来,下垂的眼睑一动不动凝注良久,缓缓写道:
奴才张廷玉叩请圣安,敬密跪奏:适才皇三子弘时夜造奴才府……
详细写了二人对话情形,笔触一顿,接着又写道:
弘时敬忠之心,孝拂之情溢于言表。然据奴才思之,兹事体大,长掩亦属非道。惶骇颤栗之余谨陈密奏,并请皇上严加处分,以为大臣疏漏失职之戒。俟奴才与皇四子弘历谈之后,自当另行具折。所请当否,惟圣裁之后奉旨遵办。
写完又看一遍,满意地放下笔,仰身深深打了个呵欠。
张廷玉料得一点不假,他打呵欠时,弘时的密折已经誊清。不过他的折稿不是自己起草,是三贝勒府头号幕僚旷师爷所写,因密折不许代笔,所以由他亲自誊写。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和张廷玉折子不同的,前面有田文镜的奏片摘要和自己亲自处置的过程,和张廷玉谈话也略去了,只说“已知会军机大臣张廷玉,钩缉元凶”,其余都是赞誉弘历“颇识大体,雅不欲以己身安危致使皇阿玛焦虑劳心。观其情形,似日皇阿玛龙体欠安,俟痊好之后徐徐奏知,此亦孝诚之悃,儿臣亦心折感动,黯然涕下矣!”他也打了个呵欠,对守在身边的旷师爷道:“就这样发出去吧!”
“是!”那旷师爷拿起折稿回身便走。
“回来。”
旷师爷站住脚,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弘时,没有说话。他是保定人,叫旷清行,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十二岁入学,五进考场乡试,俱都名落孙山。替别人当枪手时却是考一场中一场,索性就以此为生,有名的“旷鸟铳”。自己秋风驽钝名场失意,代挣的银子却获资巨万。李绂到任访查出来又气又笑,革掉了他的秀才,当笑话讲给张廷玉,却被弘时听了心里,辗转罗致到府里。此人不但文章又快又好,遇事思路也十分敏捷,话不多却简捷明了,只一年间便成了弘时最得用的心腹清客。弘时目光在灯下流移不定,许久才问道:“都掐断了?”
“掐断了。”旷师爷道,“聂公公太扎眼,送到哪里人也能看出他是个老公儿,用的药酒。其余人知道的不多,我们不犯着杀那么多,都打发了黑山庄上,用人看着,用钱喂着——随时都能处置。只有铁头嘴,逃到了山东抱犊崮。其实,他一个土匪,知道的也不多,坏不了爷的事。”
弘时阴着脸又思索一会儿,摆手道:“买通抱犊崮的黄九龄,除掉!一个后患也不可留——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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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歇:即今之“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