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被打得就地一个磨旋儿,愣着看了半晌才认出是宝亲王,忙不迭翻身跪倒,捣蒜价磕头道:“小的是有眼无珠!没瞧见王爷您老人家……小的吃屎长大的,千岁爷千万别计较……小的这就进去报……报……”
“滚起来!”弘历被他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逗得一笑,顺势踢了一脚,问道:“尹泰睡了没有?”“没没……没呢!”管家起来道:“有位陈老爷来拜,正在……在花厅说话儿……”“前头带着路,”弘历道,“给我们掌着灯!”
“是是是……”
那管家又磕了个头,屁滚尿流跑去,亲自掌了个玻璃球灯,一边殷勤带路,口中念念叨叨说道:“其实老相爷心里很亲尹老爷的,甭看说话狠——这边拐弯,千岁爷走好,这是道月洞门坎儿——只我们老爷子生就的孤拐脾气,他见了我们哪个爷也都是脸拉得老长,我们都吓得躲得远远儿……”说着已穿过一道篱笆花墙,便听北边书房侧西花厅有人说话。尹继善蓦地一阵紧张,竟站住了脚。弘历一把拉了他冰凉的手,挑帘便进了花厅,却见是陈世倌和尹泰一处盘中放着瓜果,二人正下大棋下得入神。
“将!”尹泰一匹“马”卧槽过去,听见有人进来,不耐烦地说道,“跟你们说过,我要和陈大人下棋,不过东院去了,怎么又来了?!”陈世倌将士角炮别了马腿,笑道:“阃令大于军令嘛。你是我朝的房玄龄。告诉你们大太太,老陈今晚不走了,明儿打一副银头面谢他——当头炮给你架起,你歪老将吧!”尹泰死盯着棋盘,口中道:“不一定歪老将——张氏,茶凉了——快换!”
弘历见这一老一少棋瘾如此大,不禁好笑,正要说话,一个中年妇人在外答应一声,端着茶盘进来。她一眼瞧见尹继善站在一边,顿时惊得浑身一颤,竟僵立在地。尹继善面无人色头颤身摇,叫了一声“爹,娘!”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王爷!”两个棋友这才转脸,见弘历似笑非笑站着,忙乱局起身伏地请安。尹张氏忙也捧盘陪跪。尹泰磕头说道:“再没想到王爷夤夜来到臣府,上午臣陪驾去吊祭先太子,原想见见四爷。后来张五哥说四爷忙大事,连张廷玉都见不着,只好罢了。”
弘历一把拉起跪着的尹继善,命众人都起来,笑着坐了,说道:“刚刚从畅春园下来,半道儿碰见继善。他说他去了清梵寺给十三叔请安,要回驿站,我说我要去老尹相公府借书。你又不是钦差大臣,泡那个驿馆干什么?论忠也不在这上头,就拉了他回来。陈世倌,几时进京的?”一边说话,命众人都落座。
“奴才今早时来的,解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交了藩库。”陈世倌笑道,“李制台和范时捷都有信给爷,原说到王府的,路上碰见尹老,说四爷忙得不着屋,就拉了我来下大棋了。”他们说话,张氏早已悄悄退出去,又重沏了四杯茶端来,依次给弘历、陈世倌、尹泰置茶,到尹继善时,尹继善却先起身一揖,又长跪在地双手接过,张氏向众人福了两福,低头退到一边垂手听招呼。
弘历这才留心到她,上下打量时,不过四十三四岁,白皙的圆脸上已爬上细细的皱纹,嘴唇略显厚一点,左唇下还有一颗殷红的美人痣。她穿着一身青布衫,靛蓝裤边滚着杏黄梅花边,浆洗得干干净净,低着头一声不言语。弘历极细心的人,立时意识到了什么,便问:“继善,怎么行这个礼?”
“回王爷。”尹继善胆怯地看了尹泰一眼,说道,“她是继善的生母张氏。”
弘历陈世倌立时一怔,忙也起身向张氏一揖。弘历故作惊慌,连连说道:“我们太粗心,请夫人原谅!这是下人们侍候的差使,小王断断不敢当——夫人,请坐!继善,你愣什么?快给你母亲搬座儿?”尹继善早已起身,双手端了个绣花墩,放在尹泰身边,轻声道:“娘——您坐着歇歇……”张氏一句话没听完,已是滴下泪来,连连后退,对尹继善道:“二老爷,我不是这牌名上的人,这怎么使得?”
尹泰的脸涨得血红,勉强笑道:“王爷赐你坐,你就坐呗!”张氏向丈夫一躬,才斜签着坐下。弘历装作没看见,轻松地一笑,对陈世倌道:“你寻我回事儿,回什么事?”
“回王爷。”陈世倌也被弄得浑身不自在,歉意地看了一眼尹泰和局促不安的张氏,说道:“我这点事说公不公,说私也不算私。来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回海宁看了看,我们家乡苦啊!那里不像苏北,一个人只顶不到二亩田,又没有荒地可垦。一人不耕数人受饥,一人不织举家无衣!前年又被了水,去年元气没有恢复过来,因各地征粮,那里的米涨至四钱二分一斗。”说着,他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这不过是一州之地。我来求四爷可怜我家乡爷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赋?我替他们给爷磕头了!”说着离座便叩下头去。
弘历没想到是这么个题目,见众人尴尬,也想借此缓松一下气氛,因笑道:“这么点子事,你跟户部说一声,省里又有李卫尹继善,还作不了主?”陈世倌道:“我们那里都在设义仓,一是国库,二是义仓,无论如何不能短,是李制台下的严令,谁办不下来就撤差,谁不肯办就换肯办的去。我去问户部,户部说短一两粮宝亲王也不依,所以回过来还得求您。您松松手,漏几粒米,就够我们海宁人足家饱了……”
“好了好了,你甭难受。”弘历笑道,“我答应还不成么?”说着起身到书案上扯过一张纸,写了几行字交给陈世倌:“你拿这个交给征粮司收他们照办就是。”
陈世倌喜得眉开眼笑,弘历已经站起身来,看着书架搜寻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宋元学案》挟了怀里,笑道:“我也该去了。世倌也是吧!叫人家爷娘父子们坐一会儿说说体己话儿。后个儿你寿诞,我亲自过来拜寿!”尹泰两道寿眉抖着,脸上似乎不笑,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还要起身送行。弘历说声“不必”,已和陈世倌相跟而去。
“阿爹!”尹继善看了一眼早已站起身来的母亲,忍着心里酸楚回身一揖,“您老人家七十大寿,恰恰儿子进京述职,这是天教我们合家团圆,真是不胜之喜!吏部马堂官给我去信,哥哥的事也办下来了,补了江西盐道。我给他回信,我在南京,哥子在江西都离北京太远,您已是古稀之年,大太太也望六十的人了,能好给我哥哥补到天津或保定,来往和爹娘见面方便,也能代儿子尽孝……”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娘,“老马回信说,天津道出缺,可以换过来。不过江西盐道是要缺,天津道是瘦缺,叫我再商量一下。请阿爹和大太太商议一下我给他回话。儿子急着回来,也为这件事。”尹泰满是皱纹的脸似乎舒展了些,说道:“这也算你一份孝心。其实我心里,你哥两个都一样,并不偏哪个向哪个。只你如今已经官居极品,你哥哥科场蹭蹬,官运也平常,未免多替他操些心就是了。”
尹继善见这位严父没有发怒,心下稍觉宽慰,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双手捧上,说道:“这是儿子给阿爹带的寿礼礼单。”张氏忙过来接住转交给尹泰,就在母子手一触的一刹那,尹继善仿佛觉得母亲的手热得发烫,心里又是一紧,问道:“二姨娘,您身子不舒服?”尹泰也道:“我也瞧着你脸色不好,何必这么熬着?你歇去吧。叫五姨娘她们不拘谁在这侍候,都是一样的。”
“不不,我没有病!”张氏忙道,“是方才捧着热茶,手暖得烫了些,别的姨娘早歇了。我在跟前侍候老爷子!”说完,好像生怕尹泰再赶自己走,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尹泰,径站在尹泰身后,轻轻替他捶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转。尹继善回避着母亲的眼神,说了自己任上的情形,弘历在南京与自己的交往和皇帝对自己的几次嘉勉。说着说着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皇上待儿子真是恩高如天,还问及母亲的安来着,就是娘姨,皇上也关怀着——娘,您别总那么站着——”不知怎么,胆子一乍,竟亲自搬了张椅子拉过母亲,说道:“阿爹也说了不让您劳累,您就坐下歇歇吧!”又回身喊道:“来两个丫头,给老太爷捶背打扇!”
尹泰被尹继善这一连串大胆的举动弄得一怔,旋即大怒。他在外面待人接物温厚亲切,极有涵养容量的,就是比他低五六品的县令县丞,也是揖让谦恭,但一回家就成了皇帝,除结发大太太,别的人一概都是“奴才”。大太太范氏是他随康熙西征,运粮路上认识的一个镖局家姑奶奶,一身武艺,被蒙古兵包围时冒着箭雨背着他逃出重围,康熙指婚成配的。他当二品官时,太太已经封了一品诰命。初婚也还“平等”,太太生了八子,他又纳了几房妾,就恩爱犹存,平等全无,成了举朝皆知的“房玄龄”[1]
。他本来也喜爱这个二儿子温文儒雅风流倜傥,但无奈张氏却是“乐户”[2]
出身,根本没法和“樊梨花”似的巾帼诰命相比。偏生的大太太养的儿子名位不显,又加上他自己的侯爵是在诏封尹继善为巡抚时附笔加上的,显见是沾了尹继善的光。尹继善不到三十岁斩将夺关直上青云,做了封疆大吏,但大儿子快五十的人了,当个道台还要投门路说人情……这些诸端,他越发地压制张氏,一来为夫人息火,二来也防张氏倚儿之势压倒众人,三来自己心里也略觉好受。眼见尹继善如此举动,尹泰心中的火一蹿一蹿,用“相臣度量”压了又压,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你不要坐不安,有道是母以子贵,你自然是要上台盘的!继善,你如今官做大了,也历练出来了,学会了叫你爹难堪了!”
“回阿爹!”尹继善脸色雪白,却不肯服低,只长跪在地,说道:“儿子并不敢非圣无礼。母亲站着侍候老太爷是应该的,但我瞧母亲气色似乎有病,老太爷自己也说了的。礼有经亦有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