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兆庵惊骇地睁大眼,朝四下里顾盼一圈,见各路有下人忙碌走动,不曾留意他们。他便挑着下巴笑了,“我大丈夫身强骨健,倒不怕冻,只是你女人家,恐怕受不得冷。”
“你小瞧我了。”韫倩飞眼嗔他,捉裙过去,往雪洞里钻,自然而然的,把礼仪教条都抛在脑后,好像本就该这样做,好像,她原本就是一身反骨。
莲心一头急急赶上,一头在她身后跺脚,“姑娘、你不要命啦?!叫人发现,你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所以千万别叫人发现啊,”韫倩回头挤挤眼,忽然从死气沉沉的皮肤地下迸出一股生机,“你把着洞口,瞧见人来喊一声,回去开了库房随你拣料子。”
莲心倒不是为着料子,只为了她这一抹春意盎然。仰头一瞧,那施兆庵也提着衣摆蜿蜒下来,临到跟前拽了腰带上一枚玉玦与她,“好丫头,请费心守着,回头我还有大礼谢你。”
洞里头正靠壁搭着一块石板,施兆庵躬腰甫入,就见韫倩撑着腕子坐在上头,脚尖一前一后地晃荡着,晃得额顶凤口里吐下的绿宝石在眉间摇曳,像一片碧青的湖,泛起了涟漪。他一霎有些脸皮薄,踞蹐立在原地,不进不退。
还是韫倩歪着笑脸睇他,“过来坐啊,你木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施兆庵刹那松缓下来,迈着些微轻浮的步子,挨着她坐下,“你冷不冷?”
“席上吃了几盅酒,没觉着冷。”韫倩摇摇头。
片刻无话,惴惴的心跳里有丝尴尬,静一阵,“噗嗤”一声,两个都笑了,一个高仰着头,一个低着下巴。洞里风迴香转,仿佛有什么在咫尺间迂绕打转,带着晴光里独特的草木腥甜。
“你瘦了些,”俄延半日,施兆庵扭过脸来,笑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叹息与怅然,“脸色也不大好,是昨夜操劳的,”他顿一顿,轻轻地戳破了横在中间的难题,“还是卢正元对你不好?”
崎岖的洞顶跳跃着几点光斑,不知是哪里投映的水光,还是韫倩身上璀璨的珠光。她的笑脸,被这些光点衬得华美苍凉,“我也不知道他对我好不好,没人对我好过,怎样才算好呢?”
几个简单的音节像刺扎了施兆庵一下,他盯着她,连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一开口,却说出些没头脑的话,“倘或是我娶了你,一定将你捧在手心,半点儿也不叫你发愁犯忧,养得你白白胖胖的。”
闻言,韫倩嗤嗤笑了,笑声汩汩泉涌,琤琮动听,“你拿我比猪啊?”
“岂敢?”施兆庵架高眉,逗着她,“若说钱,你嫁了卢正元,自然也不缺,我能有什么可讨你高兴的呢,只好这样说罢了。”
又一阵沉默,韫倩低着脖子,侧颜的弧线似一只蜷缩起来的雪白幼狐,带着某种脆弱的诱惑。她暗里瞥他一眼,再一眼,直接得不像个受教养的小姐,“见你一面就让我挺高兴的。”
他紧跟着便道:“那我必定想法子叫你多见我几面。”
像个小小的承诺,韫倩歪着脸窥他,心照不宣地把眼挪向小小的洞口,黄澄澄的阳光落满在崎岖的山石上,璀璨中,似有燕渡柳花,鸟啼芳树。
却是幻觉,眼前不过是日薄崦嵫,夕阳残灺。
残灺的静光内,花绸似个木偶安坐在床畔,从天不亮给提到了单家,进门拜过祖宗,请入屋内,便在这里等着黄昏行礼,礼毕,仍被乱哄哄的人潮托回房中来,又坐了半日。
这半日,热闹恍隔关山,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屋内死寂一片,铜壶终催逼得残阳湮灭,小窗又添星与月。
椿娘伏案打瞌睡,红藕执起钳子翻翻炭盆,推到花绸脚下,花绸却笑,“我不冷,这里坐一日,坐得人燥燥的。”
“那姑娘可饿了?”红藕搬来杌凳跟前说话,“这一日,姑娘也不得空好生吃口东西,要在家,这时辰都该睡了。也不知太太怎么样,没个准儿,这会子在帐里哭呢。”
屋子里点着二十二盏金莲灯,花绸揭下盖头来,抬抬冠儿松快片刻,又安戴好,“我娘最是爱哭。也难为她,今儿这样的日子,又是应酬各家夫人奶奶,又是调停各处,累得人酸腰乏腿的,只怕也没功夫哭了,必定沾枕头就睡。”
红藕拖近杌凳替她捶腿,略试探她的口风,“姑娘,您说太太不回扬州去好不好?就留在京城,还能时时与你母女团聚。”
“我倒是想的,”花绸眼睛亮一亮,那一点点星光在这繁乱的一天,格外可贵,“只是娘那个性子,你也晓得,软弱又固执。我来前还同她说,倘或她怕住在大哥哥府上不好,我外头买个房子与她住,她倒不愿意,叫我也没法子劝。扬州虽没了地方,却有几门亲戚,穷虽穷些,回去好歹能照看照看她个寡妇家。我娘,却不像个上年纪的妇人,你瞧她,外头瞧着年轻貌美,倘或我让她外头住,遇见起贼心的人,勾结下人坑害她,我岂不是孝心反成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