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料如此,奚桓也不灰心,笑嘻嘻奉了茶到案上,“儿子全凭爹做主,爹看儿子,自然是看得准的,不论何官何职,儿子全力以赴就是了。”
奚甯冷眼见丫头出去,呷了口茶,适才把正话提起,“你姑妈,是你上单家接回来的?”
奚桓稍稍一怔,心窍转一转,忙点头,“是儿子,儿子听见姑妈得了重疾,心里好不担忧,又见姑奶奶哭得那样,便自作主张,套了车去与单家商议,将姑妈接回家中将养。谁知回来太医瞧过,并不是什么重症,姑奶奶与儿子这才安心,好在是虚惊一场,父亲也不必忧心。”
铜壶漏得奚桓心里七上八下,鹘突等着。
俄而一晌,奚甯吃够半盅茶,剔眼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姑奶奶的一场‘虚惊’,难道不是你作下的?你个小毛贼心思,想瞒过我的眼去?好好的,你姑妈在哪里染的重症?怎么回到家,又是大夫诊错了?哪里来的野大夫,连个痘疮也诊不好?”
“儿子的伎俩,哪里能瞒得了爹?”奚桓陪着笑脸再三打躬,“姑妈的确没什么重症,是儿子外头买通大夫诊的,就是为了瞒过单家,将姑妈接回家来。爹不晓得,那单家欺姑妈无父,日日刁难,儿子出这个主意,也是想既不使姑妈受苦,又让大家场面上都过得去。”
奚甯漠漠将手指点一点案,笃笃声似如警钟,“这是单家的事,如何轮到你一个晚辈插手?单家若对你姑妈不好,少不得我说一声也就是了,你怎好插管别人的家务事?你姑妈既是人家的媳妇,叫你诓骗出来,是何道理?”
“爹说得不错,”奚桓犹豫片刻,打直腰板来,“这是人的家务事,爹就算提点一番,人关起门来,该如何对姑妈,还是照旧。爹向来忙于公事,不大晓得女人艰辛,这门亲事,原就是单家别有居心,爹不提携单煜晗,他心有怨言,自然就会把气撒在姑妈身上,姑妈教养我长大,我何以冷眼见她受苦?”
“你说得也有理,只是你做侄儿的,未免也孝顺过了头。”奚甯泠然靠在椅上,两个指端仍旧笃哒笃哒扣着案面,仿佛是一段隐晦的暗语。
奚桓听得明白,反倒是车临悬崖,索性视死如归了,“什么都逃不过爹的法眼。”
奚甯倏然顿了手,那点揣测,就在彼此迂回不白的话锋里挑明。这两人一处长大,自幼亲密,大了生出些别的意思,似乎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以己度人,奚甯倒有几分体谅,没说什么,欹在椅背上,似叹非叹,“上回与你外祖一家往千虚观打醮,你外祖母说起你的亲事,想要将松琴定给你,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到如今地步,奚桓也就直言不讳,“儿子想,只怕要辜负外祖母与姨妈的心思,也不好耽误表妹。”
默了半日,奚甯挑起眼,“你这个孩子,外头看着不着调,其实心里最有主意,我不好说你,你自家的事情,你自家要想清楚才好。”
言讫慢吞吞撑案起来,踅出案外把他的肩拍一怕,点到即止间,奚桓对他的背影拜了又拜,黄昏从他弯曲的身影外袭来,还带着残阳未消。
夜静更阑,闭门推来窗前月,小闲院暂且无人到,湖畔蛙声意绵绵,小荷渐有香,随风越墙来,窗外落满金凤花,心事灿烂。
花绸穿着件薄薄的桃粉短褙子,肌骨绰约,半隐着葭灰的抹胸,下头豇豆红的裙似弯曲柔肠,乱堆在腿间,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椿娘拿一条白腹锦鸡长长的尾毛扫在上面为她搔痒,温柔如风,舒服得她端在窗户上的脑袋轻枕在手臂间,香晕酡颜,海棠无力,笑眼弯看蔷薇压东墙。
好像无论是不如人意的婚姻、或是单煜晗,都不能摧毁她的笑容与纯真,总会有别的人回赠她这些。她惬意地笑一笑,恰好意绵绵花影乱,私窃窃蛙一片,昏暝的廊下,奚缎云阖门出来。
“娘,天都黑了,您上哪儿去呀?”
一声惊得人惶恐,奚缎云比做贼的还心虚,扭头在东厢窗户上看见烛火沉沉,花绸的笑颜嵌在上头。她抚抚鬓,抚静一颗又臊又愧的心,款群绕廊过来,在窗外摸摸她的脸,“你怎的还不睡?”
“身上痒得睡不好。”
花绸借灯一瞧,见她淡粉薄妆,眉黛轻扫,穿一件湖色罗衫,湘色鲛绡裙,难得鲜亮,“娘,上哪里去呀?怎么连个灯笼也不打?你要取什么叫红藕姐去取来好了。”
“啊,”奚缎云一阵心慌,失措地反手朝院门指一指,“我我我往你二嫂嫂屋里去一趟,这个月的账还没跟她对呢,省得她过来了。”
眨眼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愈发理直气壮,“你痘疮这个事情,桓儿不是打招呼不叫人晓得嘛,你二嫂嫂还当你就是得的痘疮,怕过了病气,不肯往这里来,只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