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缎云不管后头的话,只捉住上半截问:“你既听我的话,那我劝你,暂且不要管朝廷里的事,你听不听?”
奚甯复笑一笑,不答了,把脸歪回去。奚缎云在后头盯着他一个后脑,也不说话,一场无声的争执里,谁也不肯先服软。
沉默半晌,奚缎云“吭”地一声哭出来,眼泪旋即成灾,将奚甯淹没。痛觉由后背穿过他的胸腔,在心脏积成沥涝。
他却只能狠狠心,阖上眼,“云儿,圣意是派我中秋后即刻往武昌赴任,就算我有伤在身,至多再修养半个月,也得启程。眼下,即便皇上体谅,我也耽误不得,我多耽误一日,就纵奸佞当道一日,我或可养息,天下人,何以养息?”
他总有大道理,实在让人找不到反驳他的话。她只是哭,泪骄绞心肠,把一片天哭破,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打金树,花碾成泥,奚甯费力地撑起来,环抱住她,“你放心,我会尽力保重。就算不防,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桓儿会给你养老。家中也有你使不尽的银钱,二弟与二弟妹虽市侩一些,也决计不敢轰你,你就在这里天长地久地住着。等你也死了,想到姑父到身边,桓儿自会送你的尸骨还乡,想陪着我,就在我的墓边上给你也点个穴,只是委屈你与大乔,得叫你们俩挤一挤。”
讲完,他自个儿先笑了,奚缎云却半点笑不出来,被他锁在怀里,仿佛是被困在一个死局,她不能说服他弃天下,也说服不了自己舍弃他。
雨淅淅敲在乱叶,挹动中,几如一颗心在左右摇摆。
到傍晚,雨歇云开,有一片太阳冒出来,悬在绿宇青檐,一洗满园淡霭。奚桓在外奔波一日,浑身湿淋淋的,归家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走到莲花颠里来回禀公事。
蓦地在廊下被花绸拽住,朝正屋与东厢各睃一眼,压着声气,“我劝你那些要紧事暂且先搁一搁,大哥哥晨起才呕了两口血,午晌开始落雨,下晌便咳嗽起来,振得背上的伤口又裂了一些,我侍奉着吃了药,才睡下。你姑奶奶正为着这些扯不清的公事与他置气呢,你又去回禀,又要劳累出多少血和泪?”
奚桓朝帘子了望一眼,拽着花绸到西边廊下说话,“太医可来瞧过了?”
“来过了,给换过了药,又说下话,不许叫操劳,你偏还要来劳累他,就是为了这个两个人不说话呢。”
“我晓得了。”奚桓点点头,朝东厢望一眼,“爹是不好再挪动的,姑奶奶又睡到了你屋里,你晚上往哪里睡?”
花绸抬眉嗔他一眼,“我还要你操心?不拘哪里,使丫头收拾出一间空屋子来我睡就是。”说着,眼睛在他浑身上下滚了一圈,“怎么润润的?你出门办事,也不打伞?”
“伞是打了,只是风大吹偏了雨。”奚桓摸摸鼻子,趁着周遭无人,将她抱一抱,“你大约顾不上吃饭?这里我守着,你去二婶婶屋里吃过饭再来。”
“要你多这话?这里自然有丫头守着,你先回屋里把你这身湿皮换了要紧。”
奚桓讪笑两声,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我看你也不要收拾什么空屋子了,就睡在我院里,我院里空屋子多,吃喝也有采薇她们照管着,省得你这里就两个丫头,腾挪不开人手。”
说到此节,倏闻得窗户里咳嗽了两声,奚甯如风摇林的声音由窗缝里传出来,“桓儿进来。”
奚桓只得踅进去,见他业已坐在榻上,肩上披着件月魄的法氅,些微佝偻着背,显得稍稍倾颓。奚桓忽然心酸,走到跟前撩衣行了个跪礼,伏下去磕了个头。
倒引得奚甯好笑,“好好的,你磕头做什么?”
他不知该何以作答,提着衣袂起来,正要问奚甯的病情。奚甯见他身上湿漉漉的,便敛了笑颜,摆摆手,“别说那些个无用的废话,你只说,该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爹的话,”奚甯打个拱手,立在一边,“儿子已经与老师联名写了疏,老师明日进宫讲史时会亲手呈给皇上。皇上既有心要断潘懋根基,多半会应承,派钦差往登封彻查。儿子又传了父亲的话给周乾,叫他这两日预备着往登封去,先稳住那边几个粮商,拖住几个大人。”
“好。”
言毕,奚甯陡地咳嗽起来,奚桓忙在袖里掏绢子递过去。
奚甯捂着咳一阵,见绢子上咳出一片血渍,暗暗折了攥在手里,抬眼睇他,“中秋一过,我就要往武昌赴任,福建那边有施大人的人在盯着,登封那头,你多上心。还有上回叫联络从前各省曾上疏弹劾潘懋父子的地方官,他们的疏本,务必赶在春天交到通政司,下有地方非议,上有三处大案,潘懋必落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