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明白。”奚桓捏一捏湿润的衣袖,窥他一眼,“有件事,儿子有些疑虑,想请爹解惑。”
“什么事?”
“爹这次受刑,施大人……”
残阳惨烈,奚甯背光的脸色稍稍一沉,轻轻笑了,抬手止住了他,“我晓得你有什么疑虑。”
他徐徐站起来,慢悠悠地绕着步,“桓儿,我少年入仕,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不能领会人心,但我领会了一个道理,就是,人心易变,沧海桑田。许多事,也不能怨他们,富贵权势,生死浮沉之下,有多少人能初心如故?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圣人,只要在潘懋这件大事上,他能不忘始终就好。至于以后,没有他,也有别人,皇权之下,岂容一人独大?只有我们底下这些人斗来斗去,皇上才能安稳。”
飞灺的太阳从他的肩滑落到他的衣摆,仿佛一场浩大的落寞。奚桓以为他的失落是因贬官,便对着他的背影作了个揖,“爹说得是,外头揣测皇上此遭虽然贬爹至湖广,可不必多时,必然召爹回京坐守内阁,爹不必失望。”
“我有什么可失望的?”奚甯回身对着他笑一笑,“你老子还用不着你来宽慰,李白有诗曰: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浮沉尔尔,人世也不过尔尔,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你从前说的,不论官居几品,尽心竭力就是了。”
“那爹预备何时启程?儿子叫姑妈为您打点。”
说到此节,奚甯落回榻上一叹,“我是打算中秋之后就动身,可你姑奶奶生了气,担心我有伤未愈,一路风雪我受不住,只好再宽两日,月底动身吧。不要麻烦,带上丰年与三两个家仆,备好车马就是。我去后,你二叔那个好玩乐的性子不中用,家中的事你要多操心,登封与各省官员上疏的事,你也不可掉以轻心。”
“儿子晓得。”
“还有,”奚甯稍稍别开脸,像是有些臊,“你姑奶奶,你要多照料,过了中秋,天气愈发紧,她少不得要病,往年秋冬就常病,你要时时来请安,不要叫她省检。”
奚桓笑一笑,“姑奶奶若有个伤风小病,儿子自然是能照料的,只是怕姑奶奶患了相思病,家中被姑奶奶的眼泪淹了,儿子可无法。”
“找打!”奚甯掣了本书掷过去,“滚出去,把你那身湿皮换了。”
奚桓暗里吐吐舌,拜礼出去,门前撞见花绸与椿娘提饭进来,便拉着她转到廊下,“爹月底就得前往武昌赴任,我不得空,请你为他打点车马行装。爹不喜欢人多,带两个他使唤惯了的小厮就是。”
花绸拈帕往他额上蘸蘸汗,神色有些发急,像一团在月下收紧的玉芙蓉,“这样急?他身上还有伤,就是到月底,也且养不好呢!”
“爹就是这样个性子,别说我,就是姑奶奶也劝不住。”
“那到了武昌,何处下脚?”
奚桓笑一笑,明朗且从容,时光又剥去一层从前的稚嫩,却从未磨损他的赤忱,“自然有布政司安排,爹就是被贬,也是从三品参政,衣食住行,委屈不了。”
花绸满面忧心地往东厢看看,又满面忧心地将他往廊下推,“你快去吧,身上湿漉漉的,得捂病了。”
他流连地拉着她的手,“你上我屋里吃饭,我等着你。”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花绸把他一推,他趔趄几步,下了石磴,她的手便滑出了他的掌心,似抓不住的一段光阴。花绸将手揿在心口,握着一点滚烫的余温目送他,背影后,一点日沉西楼,两行归雁天涯。
这厢折转入屋里,与椿娘在炕桌上摆放晚饭,一瓯螃蟹鲜、一瓯烧鸡、一瓯火熏肉、两样新鲜菜蔬、一样酸菜煨鸡汤、又有玉米面蒸饼,拢共五六样精致菜色,一瞧就晓得是大厨房里的手艺。
打眼一瞧,奚甯就有些没胃口,与花绸攀谈起来,“我不过受一点小伤,下人操劳就罢了,还要难为妹妹侍奉汤药张罗饭食。你去歇着,叫下人来就是。”
花绸往髤红食盒里取出一副碗筷,笑着摆放,“大哥哥在公事上又能筹谋,官场上又能周旋,在家务上却有些不通。下人侍奉么是理,我们侍奉是情,我在家白吃白喝的,您怎么这点情也不肯承?倒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说得有理,我只好消受罢了。”奚甯将眼往绮窗上转一圈,隐约见东厢房门紧闭,端起碗来,有些踟蹰,“你娘吃过没有?”
花绸正犹豫,椿娘便泼口道出:“没吃呢,在屋里哭了半日,提饭进去,她说没胃口不吃,懒懒地趟在床上,像是又睡了。”
说话间盏了灯,擎两盏搁在炕桌边上,照着他吃饭。奚甯却搁下碗来,“这个时辰睡觉,夜里反倒睡不着,烦妹妹去请她来,与我一道吃一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