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守战

将进酒 唐酒卿 4544 字 11个月前

()丑时三刻,阴云蔽月。

骑兵在整顿以后撤下前队,换上第一次冲锋的精锐。他们举起的火把忽然熄灭,响了整夜的筒形鼓也停下了,端州城外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没有了火把照明,墙头的弓箭手就看不清濠沟对面。探哨爬上仅存的望楼,壮着胆子踩着栏杆,探颈在高空巡视。

“看不清,”探哨鬓边的汗直淌,他对墙头打着手势,“太暗了!”

单梢炮和投石机的猛攻也停止了,除了分散的马蹄声,城内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守备军在这难得的安静里放轻了脚步,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他们在各自的位置站起来,对即将袭来的暴风雨有些预感。

通道内的守备军开始向外撤,他们拖着清理出来的尸体,给锦衣骑让出道路。清水泼在青石板上,浇过马蹄,冲散了浓重的血腥味。

骑兵的横队动了,他们要经过架稳的通行板,在城门前形成墙壁。他们在屡次试探里摸清了锦衣骑的路子,对于钢针,要结成厚实的砖头拍烂它!

墙头上的守备军不敢擦汗,他们喉结滚动,听着马蹄声,在心里齐声倒数。

骑兵奔向濠沟。

骑兵的马蹄踏上了通行板,那轰隆的声音顿时响彻濠沟。

就是现在!

守备军挥旗,哑声大喊:“推——!”

墙头的重石沿着木制小通道翻滚起来,“咕噜”地转过短小的地方,磕着边缘飞跃而出,雨点般地砸在濠沟上。隐于昏暗的骑兵们挡不住上方的突袭,被重石砸得人仰马翻,通行板立刻断了大半,数不清的骑兵跌进了濠沟里。

城门已然大开,以沈泽川为中锋,乔天涯和费盛为两翼,三队齐突。骑兵溃散的阵型空隙无数,锦衣骑见缝袭击,就从濠沟开始,把骑兵的冲锋队伍撕成了碎片。

墙头的推石手换下,替上来的是弓箭手。热油浇在箭头,裹着破絮,在点燃的同时飞射而下。骑兵没有步兵的头车掩护,也没有铠甲护身,火箭擦过衣物就能燃烧,整条濠沟顿时亮了起来。

费盛的右翼已经踩着边沙的通行板冲到了濠沟对面,他在疾风里伏着半身,抽打着马鞭飙向前方,在经过尹昌的位置时猛地滑身,用单臂拔出老头的刀。他一握住尹昌的刀柄,就偏头在肩臂上使劲蹭着脸颊,把刀翻插进自己背部空出的刀鞘里。

费盛在风里勒偏马头,朝着东南方向的狼烟台继续疾驰。

骑兵觉察到有支轻骑正在昏暗里突围,他们调动的骑兵还没有堵住豁口,就被同样越过濠沟的沈泽川给扼住咽喉强拖了过去。锦衣骑的中锋和左翼都是来做掩护的,背对燃烧的濠沟,在箭雨里奋力厮杀。

冲散的骑兵迅速重整,然而锦衣骑的速度也很快,大家在坐骑上相互没有优势,比的就是谁的刀更快。

乔天涯被血水溅得几乎看不出原貌,他用衣袖擦刀,吹着口哨,跟着沈泽川。

“府君,”乔天涯擦完刀,“我这把刀还好使吗?”

沈泽川在火星爆溅的黑夜里说:“跟仰山雪一样快。”

乔天涯烂掉的衣袖露出手臂,他连臂缚都没有戴,就像是无鞘的刀。他忽然偏过身,不知真假,说:“别跟元琢这么讲,误会大了,我不快。”

“那我真是,”沈泽川反握的仰山雪猛地斜架而起,替乔天涯挡住后边的弯刀,在刀锋的划拉声里浇了乔天涯一脸血,冷静地说,“太替元琢高兴了。”

背后的锦衣骑归位,沈泽川不再说话,他拖着仰山雪,掉过马头,面朝骑兵单梢炮的方向颠着马蹄,跑了起来。

骑兵传递的军情的汉子疾驰在队伍里,挥动着小旗,指着单梢炮,道:“撤炮!”

但是锦衣骑太快了,守在单梢炮侧旁的蝎子迎着沈泽川抡起铁锤。沈泽川正握回仰山雪,在快要跟蝎子交锋的时候忽然滚身下马,风踏霜衣立刻仰蹄绕开。蝎子想要抡断风踏霜衣双膝的意图落空,在转动身体时用边沙话骂着:“狡诈的——”

沈泽川蹬着地面跃扑上去,蝎子高大雄壮,沈泽川攀着他的肩背,靠单手猛地卡歪了蝎子的头部,让他的脖颈暴露而出,仰山雪贴着那截皮肉,割了过去。

右手乏力,这一下竟然失手了,没有割断蝎子的咽喉。

蝎子颈间喷血,挥舞的铁锤还没有停下,他发出不像人的粗喘,用空出的手向后扯住了沈泽川。

沈泽川眉骨上的血珠下淌,他抵着重力,那已经划过去的刀刃再度划了回去,就像在宰牛羊一般,用拉锯的力道彻底割烂了对方的喉咙。

这份不死不休让背后的锦衣骑都头皮发麻。

蝎子轰然倒地,铁锤跟沈泽川都摔了出去。

风踏霜衣已经绕了回来,沈泽川爬起身,再度上马。乔天涯用脚尖撩起铁锤,掂在手中,照着单梢炮的一只架脚猛力挥下,这只架脚当即迸裂崩断,整个单梢炮都向这边歪了过来。

木头爆裂的声音炸在耳边,火立刻就燃了起来。

费盛持着火把,右翼已经冲近了狼烟台。他呵着气,在下马时踉跄了一下,用另一只手臂扒着台阶边沿,手脚并用地向台上跑。

追赶的骑兵呼喝着奔袭前来,锦衣骑在台下跟他们再度杀成一片。

费盛沿着台阶疾跑,到达焚烧台时把火把扔了进去。干燥的台窝轰然烧起来,他退后两步,说:“成了……”

城墙上的守备军随即大哭起来,朝底下喊:“着了!”

风踏霜衣退后,沈泽川说:“回撤!”

狼烟台的火势高涨,再等片刻,往东的狼烟台都会依次燃起来。费盛捂着心口,想擦眼睛,谁知骤风吹得烟灰乱飘,阴了半个夜晚的天空开始发作,几滴雨水算是前兆,不等端州城内欢声成片,那暴雨就如同冷水照着费盛的脸泼下来。

下雨了。

狼烟台的火在暴雨里就像摇摆的娇花,被水珠打得抬不起头,火逐渐地变小了。

费盛扑到台前,用手挡着雨,暴怒道:“狗老天!”

数日晴空的端州势必要迎来一场暴雨,这雨倾盆浇下来,东门的濠沟暂时不会缺水,但狼烟台就再难点燃了。

“着、着……我日你祖宗!”费盛擦着打火石,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雨太大了,把他的双手都淋湿了。

点不燃了。

这雨是骤雨,来得凶,但停得也快,只要暂退回城,就还有机会。

沈泽川一横心,朝东南方挥刀,道:“回撤!”

费盛双眼模糊,他认为是被大雨冲的,他发疯般地擦着打火石,看那火星明灭。

老头。

费盛刮门时烂掉的指甲血迹斑斑,他抖着手,就这样去扒台窝里还没灭掉的干草。

做个英雄太难了。

费盛睁大通红的双眼,从怀里扯出听记用的本,塞进了台窝。他凑过去,用嘴吹着气,被烟呛得快窒息了。

老子这辈子。

费盛吹着小火,让火舌舔到听记本,火势倏地蹿了起来,差点烧到费盛的头发。他跌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舍己为人就这么一次!

两次燃起的狼烟台在大雨里蹿不高,但是已经足够了,东南方的一点火星微亮,紧接着,无数火光依次亮起,沿着狼烟台猛然铺开,拉成条蜿蜒的长龙,在大雨里明明灭灭。

费盛几步到台前,准备跳下去,他要喊出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又退了回来。

狼烟台前的骑兵铺天盖地,根本没有空隙可寻。锦衣卫的右翼在这样回调的大部队面前,就像麦芒般的纤细。

费盛淋透了,他翻看着自己已经砍出豁口的绣春刀,对雨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当英雄都没好下场。”

雨水拍打着费盛,嘈杂的声音像是在跟他吵架。

费盛脸上的血水被冲刷掉了,他扔掉绣春刀,蹬着狼烟台边沿,陡然拔出尹昌的刀,朝端州喊道:“府君!”他胸口起伏,“给我立个碑吧,就刻‘忠肝义胆费老十’。我要跟老头面朝茶石河,给你守一万年端州!”

沈泽川策马疾行,雨水溅过他的眉眼。

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