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守战

将进酒 唐酒卿 4544 字 11个月前

中博。

他早就不是过境的寒风,他背后有无数人影。那沉甸甸的重量叠加在肩头,把曾经漂泊在世间的沈泽川压回了地面,他踩着这片土地,他不能——

府君在暴雨里抬高脸,吼道:“突围!”

费盛纵身跳下狼烟台,滚地后翻起身,挥着刀砍断了矮种马的前膝,带着泥水撞了进去。蚁群般的骑兵涌向这里,右翼在骑兵的冲锋里被撞散了。

仰山雪刀光破雨,马蹄踏着尸体向东南方突围。

费盛架着弯刀,被推得向后,他在千钧一发间,隔着暴雨,听到了爆声。他猛地后跌在泥巴里,滚了一圈,抹着脸欣喜若狂:“援兵!”

端州南侧的爆声再度炸响,霍凌云顶着骑兵的屁股,靠这队锦衣骑的火铳炸出条路。他用力上膛,没有擦雨水,在疾驰里冲进骑兵队伍里就爆。

后边的澹台虎早已按捺不住,拔刀大喊:“狗日的边沙秃子,你虎爷爷来了!”

敦州守备军的先行队到了!

天幕罩着浓云,雨停时城门再度紧闭。

沈泽川喘着息,手指都泡白了。他下马时,靴子里的水往外挤,踩在地上都是“吱呀”的声音,他说:“卸刀休息。”

锦衣骑们纷纷下马,塞着守备军递来的食物,把卷刃的刀换掉,到城脚的棚子里休息。时间宝贵,他们连衣物都没空换,裹着薄毯喝几口热茶,歪斜着倚壁睡了。

澹台虎摘掉头盔,跟沈泽川上城墙。霍凌云紧随其后,道:“我沿着茶石河北上,中途发现洛沙驿站被屠掉了,原本想要回到端州向府君禀报,但是骑兵太多了,我便往西去,点燃了敦州的狼烟台。”

沈泽川淋湿的发贴在面颊,说:“交战地情况如何?”

“马道被切断了,”澹台虎说,“依照眼下的情形看,交战地也不轻松。”

几个人到了墙头,在保存完整的墙垛后面席地而坐。这里架着简陋的棚子,还算干燥。

沈泽川推开军事地图,顺手摘掉了右耳脏成泥珠的玛瑙,搁进了怀里。他看了半晌,说:“下了雨,门口都是泥泞,骑兵的辎重要陷下去,在太阳出来前不会轻易进攻。”

“但也不会停太久,”乔天涯点了点敦州,“他们已经知道敦州的援兵要来了。”

“守备军都是步兵,脚程慢,大部队想赶到端州还要一夜,”澹台虎摸了摸眼睛上的疤痕,“我的先行队只有两千人。”

费盛快躺下了,他抱着尹昌的刀,没力气再嚎,嗓子沙哑:“东南方的狼烟台点燃了,我们只要守过今夜……”

“骑兵的速度快,”霍凌云打断费盛,“哈森如果想要阻拦敦州援兵,现在调兵往南侧走还来得及,不能真的把时间赌在今夜。”

哈森的优势正是对中博地形的了解,敦州守备军不是锦衣骑,他们得靠双脚奔跑,只要被骑兵阻拦,就有可能在端州后方停滞,耽搁救援的时间。

“我们要一直守到边郡援兵来,”霍凌云手指顺着边郡的马道往端州划,“二爷南下时说过,只要哈森动了,大帅就会绕回格达勒突袭哈森的背部。不论如何,哈森在端州境内都待不了太久。端州城墙坚固,不愁粮食,我们起码还能再守两日。”

再守两日。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沉了心。

乔天涯转头,望出墙垛,道:“……背水一战啊。”

阴霾笼罩着天穹,昨晚还算壮丽的茶石河沦为惨白的破絮。城墙浇过雨后就会发乌,守备军继续清理城门战场,不论是哪方的士兵,只要变成了尸体,就会叠放在一起。那些人面同样惨白,晾在泥潭里,像是缺水干枯的萋草。

沈泽川单独走下阶,到水缸旁边洗脸。他撑着单臂,看着自己的右手。他把手浸泡在清水里,帕子上的血污顿时荡开。

阿野的帕子脏了。

沈泽川解开帕子,双指被勒得发肿。他转身坐下来,拧干蓝帕子,把帕子晾在膝头,仰起头,目光定格在上边。

风吹拂着旁边的树,落下了一地的叶。

沈泽川靠着水缸,睡着了。

哈森用手舀起河水,他把脸埋在其中,朝着东方,做出告别。他脚边的人头连缀成股,弯刀被鲜血染红,新裁的皮衣露出双腕,袖袋里藏着朵儿兰给他的赤缇花。

年迈的智者掬起河水,浇在哈森的头顶,说:“天神庇佑悍蛇部的雄鹰。”

哈森抬起湿漉漉的脸,他望着智者,问:“我会赢吗?”

智者俯身抚摸着哈森的额头,浑浊的眼睛里承载着河流,他似乎比茶石河更加年长,其智慧绝非巴音能够比拟。他跪下来,捧着哈森的脸颊,缓慢地说:“你已经站在了我们不曾到过的地方。”

“还有匹狼守在前方,”哈森说,“我杀了他的父亲。”

“狼王咬死了你的兄弟姐妹,”智者垂老的面容犹如大漠里荒芜的沙丘,“赤缇天神给予的慈悲伴随着痛苦,他夺走了草场和蓝天,我们早已不死不休。”

哈森下巴淌着水珠,他静了片刻,沉声说:“我会赢的。”

沈泽川被砲轰声惊醒,他睁眼的那一刻觉得浑身发凉,在凌乱的脚步声里,他迅速缠回帕子,站了起来。

“点火!”

周围的火把霎时间亮起,沈泽川踩着阶上了城墙。

“还有骑兵在渡河,”费盛眺望着远方,“他们正在聚集向端州。”

沈泽川喝掉乔天涯递来的姜汤,说:“哈森来了。”

“骑兵分翼了,”费盛背后冒出冷汗,“不好,他们要三面冲锋了!”

骑兵好似只正在打开双翼的鹰,中锋凝聚成股,其数量远超白昼,两翼持火绕行的骑兵飞快奔走。

“通知南北门,”沈泽川砸掉碗,提高声音,“严防死守!”

他话音还没有落定,跟前的墙垛就“砰”地塌掉了一半。墙头的锦衣骑和守备军全部跑起来,弓箭手架着破烂的墙垛,拉开弓。

哈森的中锋没有像两翼一样动起来,他把所有的投石机和单梢炮都用了起来,重石倾泻在端州城墙,砸得墙块飞溅,弓箭手根本拉不稳弓。

哈森侧旁的骑兵竖起旗帜,后边的骑兵放弃筒形鼓,架着号角猛然吹响。两翼已经到达了南北门,北门的箭放了一批,南门只能凭靠农具丢砸。

马场上的先生们都在小憩,忽然听到门“哐当”一声重响。场上的妇孺们顿时惊慌大哭,抱作一团。

“攻城了!”高仲雄抖起来,抱紧自己的纸笔。

撞车一次没成功,不到片刻,只听一声更加重的撞声,最外层的城门当即破开。边沙骑兵的呼喝声通过吊门传了进来,场上的百姓全慌了,疯狂向后拥挤。

墙头的守备军跳下来,拔出刀,朝着场上喊:“往巷子里跑!”

他话没说完,吊门就轰地木屑爆起,被撞车撞出了洞。

守备军抬起只手,在剧烈的喘息里,汗泪齐流。当吊门下侧被撞车直接顶飞的那一刻,他率先跑起来,挥刀冲出去,喊道:“杀敌!”

孔岭推着四轮车,先生们跟在百姓后边,涌向民区。

守备军扛不住骑兵的冲锋,那弯刀收割似的带过守备军的人头,马蹄声根本没停,直冲向奔跑的人群。

先生们已经奔到了巷子口,里边堵的全是百姓。一个女人要拉几个孩子,还要背老人,青壮全部顶到了吊门前,这剩下的面对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高仲雄的纸顺着胳膊往下掉,他腿抖身体也抖,还没挤进去,后领就被钩住了,整个身体都让骑兵给拖了过去。他惊恐大叫,涕泗横流。

骑兵说着什么,朝着高仲雄啐了一口。

高仲雄穷途末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也朝着骑兵啐了一口,高喊着:“士可杀,不可辱!”

骑兵扑通一声栽下马背,孔岭抡着随手捡的门闩,催道:“快,神威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