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的目光垂下,叮的一声,蝉翼刀从手中滑落,掉在被烈火烤焦的地面上。
他淡淡道:“你难道没有发觉,我的心神并未受制,我所做的,就是我的本意啊。”
柏雍怔住了,他看着郭敖。在无穷的烈火中,郭敖的眸子中不带丝毫的波动,他的身形站在那里,就宛如一堵高山,充满着沉静的力量。他的剑气没有丝毫外溢,但毫无可疑的是,只要他一动,就立即会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迸发。
这难道就是无情之境么?竟然是如此完美啊。
钟成子的剑终于铸成了,然而这样的郭敖,还算是人么?
抑或他只是一柄剑而已?
郭敖淡淡看了柏雍与李清愁一眼,转身向外走去。他的目光中,再丝毫的感情。
柏雍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大火,终于渐渐熄下了,残余的火苗在嘶笑着,挣扎着,揉成一团团暗红色的笑容。那是钟成子躲在阴暗处的笑,面对着自己终于炼成的剑。
那必将是天下无敌的剑。
华音阁最深处,一座山谷被青色的藤蔓爬满,显得格外空寂。四周是高绝的山崖,上面只露出一片半月形的夜空。月华如流水一般从山壁的间隙中倾泄而下,将整个山谷浸染上粼粼清光。
青色的石牢孤立在山谷中央,四周再没有其他建筑。
草木繁盛,似乎已经有数百年无人踏足此处,然而细心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草木的姿态是如此怪异,每一枝都直直挺向夜空,宛如被某种秘法瞬间石化,从此便永远保持了那干涸的姿态。
没有飞鸟,没有蜂蝶,没有虫蛇。一切的生机都已断绝。
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姬云裳正站在石牢中央,负手仰望牢顶的小窗。
月光透过小窗,投照在她身上,让她的面色显得有些疲惫。但她整个人依旧如夜色一般平静,庄严,似乎无论在何等情况下,都能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步剑尘被关押在与她一墙之隔的牢室中,却显得忧虑了很多:“都是我有眼无珠,才让华音阁遭此重创。”
姬云裳淡淡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是我太过自负,我本以为,那日铜室斗剑,能助他领悟春水剑法,也能化去他体内的大罗真气,只可惜,我低估了他的心魔。”
步剑尘道:“可是你的伤……”他没有再说下去,眉头却皱得更紧。
如今,姬云裳已是华音阁中唯一能克制郭敖的人了。若她的武功大损,又有谁来收拾这越来越失去控制的局势?
姬云裳遥望月色,缓缓道:“你不必太担心。那一剑让我损失了不少功力,但剩下的也足够了。只是……”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我已不能看着他这样走下去。”
步剑尘道:“你是说……”
姬云裳回过头:“我决定让他做回原来的郭敖,这才不辜负长空的托付。至于华音阁,自然会找到它真的主人。”
步剑尘的声音有些苦涩:“你是说让我们放弃他?”他有些不甘心地望向姬云裳:“或者,我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姬云裳摇了摇头,她深深的看向步剑尘:“这已是我能扭转局面的最后机会。”
步剑尘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颓然坐下。他似乎思索了良久,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只能依你所言……然而,然而我们要如何才能将一切恢复?”
姬云裳道:“这我自有安排,不过我要你帮我演一出戏。”
步剑尘疑然:“演戏?”
姬云裳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接下来,就会带领华音阁弟子去攻打天罗教,借此建立声望。若无出意料,他一定会以华音阁弟子为要挟,逼我领军。”
她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步剑尘却不由一惊:“他,他怎会如此猖狂?”
此问才出,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以郭敖现在的志得意满,目中无人,这样做当真极有可能!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笑道:“我要你全力配合他,而我正好利用此行,去见一个人。然后,一切都不必担心了。”
她没有说下去,步剑尘心中却充满了疑惑——这个人是谁,为何能让姬云裳如此看重?
难道,他就是华音阁的另一命脉所系?
月光下,姬云裳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因为她已看到了,秩序的恢复,人心的回归。
没有让他继承华音阁主,多少有点遗憾,但或许对他而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罢。
郭敖的脚步有些疲乏,但充斥着他的心房的,是无边的寂静,以及由这寂静所产生的力量。这种掌握了至强力量的感觉让郭敖感到无比舒适,他不由得奇怪,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接受钟成子地建议,主动投入到熔炉中去呢。
这场大火烧的地域极广,将青阳宫整个变成了一片瓦砾,但这些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丝毫引不起郭敖的关注。他踏着焦黑的土地,笔直走了出去。
他去的地方,正是华音阁正中的牌楼,被他斩成碎片的牌楼。但郭敖并没有停留,而是穿过这片废墟,一直走到了石虎之下。石虎背后是山壁,紧闭的山壁。郭敖突然出剑。
剑光并不怎么亮,因为郭敖并不想杀人,他斩的是石虎。
剑气随意挥洒,却已带上了不可抗拒的尊严,因为他的剑与人已合而为一,而舞阳剑的确是天下第一的名剑。
石虎巨大的额头轰然落下。郭敖并不停手,一剑一剑连绵不绝地挥出,巨大的石虎被削成了一根极大的石柱。郭敖好整以暇地慢慢雕刻着,终于将那石柱雕得极为精致而圆润。
当他雕到第十九剑的时候,石虎内的机关终于被触发,咯呀呀一阵响,石道之门打开。但郭敖却全然不看一眼,等到石柱雕好之后,他收回宝剑,将那只石柱推倒,滚到了牌楼之前。他的力量仿佛永不衰竭一般,跟着将石柱立起,竖在了原来的天仪柱之处。
他满意地看了几眼,身子烟尘般腾起,脚尖在石柱上点了几点,已飘到了石柱顶上。他双掌霍然击在石柱上,大声轰鸣,震彻整个华音阁,石柱微微下沉,没入土中。郭敖身子受激腾起,方才沉了一沉,立时又是一掌击在石柱上。连环几十掌击过后,那石柱足有两尺没入了土中,坚实之极。
郭敖也就不再出掌,任由身子缓缓垂落。
他出的是剑。剑光闪动,他的身子轻烟般缭绕着石柱,等他落地之后,那石柱上已然布满了花纹。
一个个巨大的字写满了柱身,有宋体,有隶书,有正楷,有狂草。每一笔一划都充满了沉凝的剑意,如神龙几欲破壁而去。
但字却只有两个字:
“郭敖!”
郭敖站在石柱下面,满意地看着这面新修的、刻满郭敖名字的天仪柱。
他淡淡道:“你们老是怪我坏了你们的天仪柱,现在我还给你们一个,高兴了吧?”
他转身,面对着不知何时受了大声震动而聚拢的华音阁众人。
每个人的目光却都如此冷漠,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一个强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怪物。
然而,没有一个人想逃走。反而,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踏上了一步。
郭敖神色不动,只是笑了笑:“你们想造反?”
众人默不做声。郭敖双目转动,只见韩青主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中间。
他淡淡道:“韩青主,我与你颇为交好,你为何也背叛我?”
韩青主见自己极力躲藏仍然被他发现,脸不禁一白,惊吓般地抬起头来,叫道:“我……我是被他们拉来的!我没有!”
郭敖道:“拉来的?好,你过来,站在我身边。”
韩青主有些犹豫地跨出一步,他看了一眼郭敖,郭敖面上神色丝毫不动,就宛如一潭深水,极为沉静。
他不由得住了脚,脸上阴晴不定,突然大叫道:“不错,我是背叛了你!可你也不想想,你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你砸了牌楼,毁了圣典,还将青阳宫烧成了一片白地!我所有的收藏心血都在里面啊!我无法预知你还能做些什么,但我不想再冒这个险了!”
郭敖道:“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答应你,我不但不会再毁坏华音阁的一草一木,而且要带领你们,让华音阁的荣光遍布整个武林。你相信么?”
他那久已沉静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精光,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变强的一个理由。他并没有忘记这一点。他的心已不会受任何情绪的影响了,但他却不是个自私的人。
始终都不是。
韩青主苦笑了笑,道:“以前我或许会相信,但现在……我无法相信你任何的承诺。”
郭敖慢慢抬头,目光再度掠过别人,他淡淡问道:“你们相信么?”
所有的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没有人有任何表示,但郭敖能在他们的神色中,看到隐藏极深的鄙视。
他们不相信他了,又有谁能相信一个砸了圣迹,毁了圣物,又几乎将青阳宫烧成一片白地的人呢?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他努力变强的原因,就是想要这些人毫无保留地依赖他,就是想要保护这些人,但这些人却已不再相信他了。
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恶魔。
慢慢地,人群分开,显出两个人来。
郭敖脸上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好,我就奇怪他们怎么敢反抗我,原来你们两位已被放出来了。”
姬云裳与步剑尘一同看着郭敖,他们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倦意。
姬云裳淡淡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郭敖抬头,笑道:“姬阿姨,你受了那么重一剑,还能站在我面前,我当真是佩服你。你不觉得这只新的天仪柱更宏伟,更光辉么?”
他指着自己用石虎雕成的巨柱,那上面刻满了字,怕不有几百几千,但却只有同样的内容:“郭敖!”
每一剑都是奥妙精微的剑法,每一笔都是无双的剑意。郭敖的笑中充满了坚强的自信:“华音阁也会一样的,所以你实在不应该反抗我的。”
姬云裳看着郭敖,就像看着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开始?武林之大,并不是只有一个华音阁。”
郭敖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笑容就跟他的脸色一样沉静:“一位是绝顶的高手,一位是绝顶的谋士,再加上这么多江湖上一流的剑客刀客,我实在连一分的胜算都没有。”
他目光迎向姬云裳:“其实不用弄这么大的阵仗的,就算以你现在的力量,也绝对可以胜得过我。我还没有狂妄到那种程度。”
姬云裳沉吟着,忖度着他这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