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笑了笑,续道:“在动手之前,步叔叔一定劝过你,是不是?”
姬云裳不答。她眸子深处露出一丝讥诮。
郭敖根本顾不上去看她的反应,径直说下去:“道理很简单,步叔叔知道,以我现在的武功,你或许能胜得过,但却没有必杀我的把握。只要我不死,华音阁中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安全的。”
他的手伸出去,随便在周围点着:“这些,就是我的护身符。”
姬云裳点了点头,心中却升起一丝悲哀。
这个要挟,她已经替他想到了,她没想到的只是,郭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没有愧疚。
那就意味着,郭敖根本将这要挟看做似家常便饭,毫无道德的障碍。
他的孩子,竟然会这样绝情。姬云裳摇了摇头,他已完全不是当年的郭敖了。
郭敖淡淡道:“但我却不愿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相反,我会尽全力保护他们。”
姬云裳冷笑着,看着郭敖。
郭敖仰首向天,缓缓道:“因为大战即将来临,他们都是维护正义的力量,我岂能让他们有任何的折损?”
姬云裳淡淡道:“什么大战?”她的声音中没有惊讶,因为她已不屑于做任何伪装。
郭敖却没有注意这点异样,而是一字字道:“华音阁率领的武林正道,为剿灭邪魔天罗教而发动的战争!”
一切与她所想如出一辙,看来,她还是最了解他的人。
姬云裳想到这里,不禁自嘲的一笑。
郭敖满心充盈着大业将成的喜悦,昂首指点道:“我要你跟步叔叔拟定一个详细的计划,包括如何联合武林正道,如何将天罗教一网打尽。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你们最慢也要在三天内将这个计划给我。”
姬云裳看着他,轻轻道:“两大阵营交战,要死多少人?要持续多长时间?要造成多大的灾难?你有没有想过?”
郭敖的双目猝然罩在她脸上,他的话音很轻,但却含着无形的冷森:“我没有,我只想过你一定会同意!”姬云裳静静的看着他,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可怜。
——你若不答应,我就大开杀戒。这就是他的威胁。
郭敖森然注视着姬云裳,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姬云裳能够明白。
姬云裳慢慢地点了点头。
郭敖以为自己的胁迫起了作用,满意地道:“你明白了就好,我等着听你们的计划。”
他转身,向青阳宫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们,他无法抛下他们不管。
死尸也是要掩埋的,当然,如果是活人的话,还要再补上一剑。
青阳宫的繁华与优雅已皆不存在了,只剩下残灭的青烟,犹自在缭绕着,慢慢飘上天际,随后被风吹散。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败亡的味道,郭敖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气息。
他喜欢灰烬,纵使随着风吹遍天地,但灰烬就是灰烬,不会再变成亭台楼阁,也不会有任何的私心与妄想。
郭敖行走在灰烬中,忽然发觉,世上的一切,也许只有都变成灰烬之后,才能够平等。
这念头让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丝笑容,但这丝笑容却迅速沉淀下去,因为他看到了两个身影,两个在挣扎,在存活的身影。这一发现让他讶异之极。
柏雍半边身躯支撑着李清愁,正奋力向灰烬外走去。他们身上没有伤,被剑心诀伤了的人,都是找不出伤痕的。
因为他们伤的是心。
但剑心诀下从无活口,郭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那一剑,确确实实刺中了柏雍两人的心脏,他们应该死得不能再死了才是,又如何会出现这种情形?
他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人。
柏雍仿佛触电般住脚,他在郭敖露出微笑的一瞬间,就发现了郭敖的踪迹。两个人的目光交会在一起。
柏雍身子颤了颤,郭敖背负着手,绕着两人正转一圈,反转一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诡秘。柏雍忍不住问道:“你……你笑什么?”
郭敖悠悠道:“与天罗教一战势在必行,但我本来有一个担忧,那就是谁来对战天罗教主崇轩?崇轩虽从未出过手,但身怀血鹰衣、驾驭天罗教下无数高手的他,自然是此次决战中最大的变数,由谁来消除这个变数呢?”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柏雍,让柏雍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勉强道:“那自然是你啊……真正的春水剑法可没怕过任何人。”
郭敖微笑道:“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我找到了最好的人选,那就是你。你实在让我很觉得惊奇。”
他叹道:“说实话,杀了你,我本来很是遗憾的,因为我早就这么认为:若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对付崇轩,那就必定会是你!你中了我的剑,居然还不死,很好、很好!”
他亲热地凑上来,拍了拍柏雍的肩膀,两人就跟原来在荆州城中追查摘叶飞花一案一般无二,但柏雍的脸上却露出了恐惧之意,他大叫道:“不行!”
郭敖丝毫不动怒,笑道:“为什么不行?”
柏雍张了张嘴,却什么推脱的理由都想不出来,最后叫道:“因为……因为我想不出来穿什么衣服去杀他!”
郭敖笑道:“我忘了,你做任何事都要穿相应的衣服的。放心好了,这个问题,我早就给你考虑好了。不信,你看。”
他从怀中拿出一根碧玉簪,轻轻放在柏雍面前,悠然道:“我相信,这衣服一定适合你的。”
他的目光转过来,看着李清愁,笑容依旧那么沉静:“有神医在此,我想你们一定能在三日内将自己的伤势疗好,因为……三日之后,战争便开始了。”
李清愁垂着头,不去看郭敖。他不敢看,因为他怕一看到郭敖,自己就会崩溃。
现在的郭敖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郭敖了么?那会是谁呢?但无论是谁,李清愁都知道,自己那个可生死相托的朋友,已经彻底地失去了。
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共述豪情,再没有人可为你慷慨赴死。
李清愁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很失败,他本可拥有天长地久的爱情,但却从身边溜走;他本能结交彪炳日月的友情,但却化灰湮灭。
这,究竟为何?他的心绞痛起来。
郭敖却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只有当这脚步声完全沉寂之后,李清愁才敢抬起头来。
柏雍却身子完全定住,双目露出巨大的恐惧之情。从他那不住微微颤动的脸庞上,李清愁感到了一股惊惧,他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
柏雍咬牙道:“沈青悒!”
郭敖心情很愉悦,因为他知道柏雍决不会逃走的,那枚玉簪,是他亲手从沈青悒头上取下的,他知道柏雍一定能认得出来。
只要认出来,他就绝不可能走。而他不走,李清愁也就绝无可能走。郭敖很了解李清愁,他们本是同一类人,将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唯一不同的是,对于现在的郭敖来讲,朋友已完全不值一哂。
他已有些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似乎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的心中剥离了,换来强大的力量。但郭敖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需要力量。
他即将带领着正道中所有的人,将魔教完全消灭。从此华音阁的功勋将覆盖整个大地,无与伦比,无人能及。而这些,都是在他的领导下完成的,那么,他的暴虐,他的妄为,都将被别人忘记,留下的将只有功勋。他从华音阁年轻一代的脸上已看到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这些年轻人,身怀高明的武功,心中更多的是扬名立万,怎会知道苦难、灾厄呢?只要战端一启,只要他们取得第一场的胜利,他们就会迅速站在他这边,而他在华音阁中的地位,将无可动摇。
我将引领着你们,走向辉煌的终结。
郭敖微笑着,虽然手段稍欠光明,但他的用意是好的,而采取这些手段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世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郭敖又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告诉他们。
就仿佛铸剑一样,铁胎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于是便要由锤子来告诉它。等到无数的锤击之后,铁胎就会知道了,因为那时它就成为一把剑,一把可杀人,可流血的剑。
郭敖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确认自己的做法没有错,一万分地正确。他不禁对姬云裳与步剑尘怀有鄙夷,妄称绝顶高手,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对错,要他这个年轻人来告诉他们,看来真是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痛骂了姬云裳与步剑尘,郭敖的笑容更加愉悦,突然,一双笑吟吟的美眸忽然出现在面前,郭敖的思绪倏然顿住,他赫然发现,自己已行入了海棠花丛的深处。
秋璇仍然像郭敖第一次见她那样,慵懒,娇媚,手中握着酒尊,尊中是深色的酒液。
郭敖盯着她,收敛起的笑容又慢慢绽放。
他记起来了,秋璇是唯一一个没有造他反的人。这个发现让他感觉舒畅了很多,虽然秋璇目无上司,孤高散漫,但郭敖决定容忍她。
因为她毕竟是华音阁中独一无二的。
他笑道:“不请我喝一杯么?”
秋璇摇了摇头,道:“你那么威风,我这里的酒可不配你喝。”
郭敖不以为忤,在秋璇的对面坐下,沉吟了片刻,道:“我要与天罗教开战了,你有什么意见么?”
他本不是随便将心事说给别人听的人,但看到秋璇脸上的淡然,他忍不住想让她震动起来。果然,秋璇的双目立即亮了起来:“那会不会非常有趣?”
郭敖笑了:“再没有比它更有趣了,简直有趣死人。”
秋璇的眼睛更亮:“那就绝对少不了我!你快走吧,我要做准备了。”
她这么直接地逐客,郭敖却不生气,站起身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准备?”
秋璇眨了眨眼,道:“听说天罗教中有很多宝贝,我得赶紧腾出一个大袋子来,好准备装去!”
郭敖哈哈大笑,拂动海棠,走了出去。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因为他知道,至少秋璇是站在他这边的。
那就为了红颜一笑,倾覆天下吧。
想到这里,他登上路旁的一块巨石,将双臂张开,仿佛要将一切置于羽翼之下,但突然又觉得自己的理由有些滑稽。
红颜一笑?
难道没有了朋友的他,已经只能靠这还不着边际的爱情,来支撑自己的空虚了么?
秋璇托着腮想了想,一双凤目越来越亮。她突然大叫道:“嘻、哼、哈!三个老家伙快出来,我有要事让你们去办!”
黑影瞳瞳,三张青郁的面具出现在花丛旁。
她拿出一封描着海棠的信笺,交到为首的黑影手上,大言不惭地道:“不把这封信送到,就不要回来见我!”
那人没有答话,拿好信转身离去。显然他们对于秋璇这种颐指气使,也已忍受得习惯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秋璇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件事实在实在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