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她把自己想的话说出口,“你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你说我对你从来不说假话……我是尽量不说假话,可也没有把我的真话全说出口。以后,你杀了我也好,再不来了也好……把我又关到南内去也好,我心里总是安的,我算是对得起你的厚爱了……起码,我自己心里过得去点。”
“你——”皇帝说,他张开口,又闭上了,“我……”
他面上神色变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徐循觉得自己蛮可以闭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韩昭容来找我的时候,她——”
“徐循,你少说两句会死啊!”皇帝终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她把话给吞回去了:再多说,她怕皇帝会忍不住迁怒于韩昭容。虽然,她也的确是今日这乱象的导火索,但因为不想殉葬而死,终究是个很讽刺的结局,徐循自己的命无所谓,她却不想因为自己,害了别人的性命。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徐循眼角余光瞥见赵嬷嬷,见她一脸木然地站着,仿佛连震惊都已忘记,她忽然间又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极力压抑,没有笑出声来,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却是再瞒不了人的。
起码皇帝是看出来了,而且正因为他看出来了,才会更为生气,虽然没有动手,但皇帝却是阴着脸呵斥了一声,“都滚出去!”
所有人顿时争先恐后地往外退,昔日的规矩一点都不见,徐循也有点想跟着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不过,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现瞬间而已,他真的已经很生气了,她还是别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后,屋里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窗外传来的女孩嬉笑声,只是更增了室内的沉默。皇帝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多次欲言又止,似乎还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徐循也只好耐心地等着。
她在想:这一回,是不是终于会彻底失宠呢?皇后该得意了,她总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拨这一场。
若是壮儿也被抱去给皇后养,她又失了宠,没准皇后也就根本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会对她和气些,再拉拢拉拢她。毕竟无论如何,还有个位分放在这里。当然,前提是皇帝没有把她的贵妃封号夺去。
他现在说不定就很想这么做,徐循想,她研究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揣测着他可能的想法:不过,上回把她贬去南内时,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态度了。他会知道,剥夺封号伤不了她的。如果想要报复的话,他还是要另寻办法。
他会寻出什么办法来?把壮儿抱走?他干得出来,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壮儿始终是皇次子,不在她身边,说不定对他还会更好。把点点抱走?和壮儿一样,如果不虐待点点,她也不大会受到伤害,而且他毕竟不是这样的人,大哥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哑、赐死以外,她竟没法帮大哥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原来一个人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居然还真的能无坚不摧,虽然这种强大,给人带来的感觉除了讽刺以外,竟别无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开口了,他说了几句,就又停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多好?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实意地说,她站起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谢大哥,真的。”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愿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这样说,”徐循指出皇帝的纰漏,她觉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辩,而是这个该死的殉葬制度,漏洞就是这么的多,随便来个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可惜,五十多年了,那么多高高在上的读书人,这么多母仪天下的皇后妃嫔,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爱浓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该殉葬了?或者说,如曹宝林等人,将来若万一活在你后头,因你对她们也不大好,没什么感情,她们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像要发哮喘,胸膛起伏的程度,连徐循看了都有丝担心。她心里存在着强烈的歉疚,她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皇帝的肉,可……
可她是不会回头的。
徐循忽然又跳出来想,仿佛个局外人般,她想:到底是我不会为任何人回头,还是他的分量,不足以让我回头?
“你怎么能把我和他们等同!”皇帝终于爆出了一句,他仿佛终于找回了自信,连声音都大了点,喝道,“徐循!你太放肆了!朕贵为天子,又怎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徐循有一万句话回他,就事论事的有,绕过问题的也有,甚至以情动人的都有。忽然间,她想到了在南内的那番对话——那时候,她毕竟也是走了捷径,她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她还是用一个巧妙的表达,回避了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不平。
是啊,那时候她对他戒心好重,她根本不愿说真话,只想用有限度的实话将他打发走。而现在他对她足够好了,好到她觉得她必须说出真话,不然才算是对他不住……好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