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似乎是冷静下来了。
莉齐却听见他的气息仍然急促粗重,因为过于粗重,上颚骨几乎在颤抖。但表面上他确实冷静了,把那极度激烈的情感抑制住了,尽管因此面部显得有些扭曲。
“你到底怎么啦?”莉齐说,要是她能抽出自己的手的话,简直想挠脑袋,“你不要每次自己想一堆罪名安在我的头上——我虽然喜欢你吃醋,但也不是这个吃法呀!你看你把我的脚弄成什么样了,”她恼火地说,“跟被狗啃过似的。”
“我记得我以前说过,”他平静地开口,“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条狗。”
“你再提狗的事情我就发火了!”莉齐不高兴地说。她把他当爱人,他却总想当她的狗。要是一条温顺的牧羊犬也就算了,他想当的分明是一条疯狗。
她继续气呼呼地说:“你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可以直接说出来,我是绝不会隐瞒你的,别像个傻瓜一样自己偷偷摸摸地生气——我昨天骑了四个小时的马,本来就够累了,你还来一出,你是诚心想让我明天哪儿也去不了吧?噢,要是我这脚还能动,我真想踹你一脚,你不知道我明天有多忙——”
莉齐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现在下楼去,给我倒杯水,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然等我好了,我肯定要踹你几下。”
“等下给你倒。”他伸出手,转回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你先告诉我,你明天要忙什么?”
“你听错了。”她说,努力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是吗?”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我换个问题,你昨天为什么进城?”
莉齐心里一阵庆幸,还好她足够了解他,看见中年男人惊恐的表情就想到了他,对他这句质问早已有心理准备。
“说起这件事,我就来气!”她故作愤愤地说道,“我都骑过去了,忽然想起没有洗澡——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也不是打猎专用的。附近的猎人太多啦,那群小东西的鼻子锻炼得比狼还灵敏,一闻到我的气味就跑光了,这我还怎么打猎,只能转道去别的地方逛逛,看看能不能抓到一两只迷路的兔子,逛着逛着就进了城。早知道就回家了,来回四个小时的路程,只骑马真的太受罪了——”
“然后呢。”他问,“你在城里干了什么?”
简直像审问罪犯一样。莉齐悻悻地想,说话也带了一些情绪:“还能干什么,逛街买东西。但我没能带回来,买得太多了。”
“为什么买这么多?”
莉齐有些不耐烦:“还能有什么,老板太会推销了。我说我拿不了那么多,他就说可以暂时寄放在他那儿,我不管什么时候过去拿都行。”
说完,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说辞,之后她再买婚礼用品,都可以用“一时冲动”“老板太会推销”作借口。
她差点要为这绝妙的主意露出两个酒窝,连忙低下头,鼓起两腮,硬生生用气把脸上的酒窝填平了。
埃里克一直在用两根手指把玩什么东西。
她以为他在把玩怀表,始终没有在意,现在一看,居然是一对耳环——印第安人的鹰羽耳环。
她顿时浑身一僵。
这是亨利的耳环。她送亨利去大旅馆时注意到的,因为气氛过于沉默,她就随便找了个话题,问他为什么会戴耳环。
亨利说,这是他父亲的耳环,印第安人很少为了杀戮而杀戮,毛皮、羽毛固然珍贵,但他们从不为此猎杀动物,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去狩猎。
他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属于哪个部落,却一直记得要对动物心存敬畏与感激。
莉齐之所以记得这段对话,是因为亨利一说完,车夫就嗤笑一声,骂他是个虚伪的小人。
亨利黝黑的脸孔立即涨得通红,攥紧拳头问道:“什么意思?”
车夫说:“你那番话,也就骗骗你身边这位天真善良、多愁善感的小姐了,我可是亲手杀过野牛的!每张野牛皮可以在制革厂那儿卖三块钱,你猜除了白人,会不会也有印第安人去那儿卖野牛皮呢?要知道,屠杀野牛行动,本就是为了消灭你们这群红皮肤的原始人的呀!‘杀死一头野牛也就等于杀死一个印第安人’1,这个口号我永不会忘,可谁能想到你们自个儿也参与了这行动呢?”
“你——”亨利脱离部落已久,又当了一段时间的奴-隶,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
最后,是莉齐帮他骂了回去:“得了吧,印第安人原是美洲的主人,这么大一片土地,出现几个忘恩负义的杂种也不足为奇——安心赶你的车吧,再说一个字,我不给车钱啦!”
这段插曲后,她和亨利没再说过话。她是疲倦得不想说话,亨利则是在生车夫的闷气。
莉齐骂完车夫后,就将这一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想起亨利这个人——在她的脑中,亨利只是个搬运工,就像马匹和马车一样,虽然在计划中不可或缺,但并不能使她具体地想起某一匹马或某一辆车。
要不是看到亨利的耳环,她压根儿没想到埃里克暴怒的源头,竟然是亨利。
莉齐震惊又惶惑,不知道埃里克对亨利做了什么——这对耳环他是怎么拿到的?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抑或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
“他还活着。”埃里克突然说。
莉齐第一个念头是庆幸地说:“那就好”,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还不想暴露筹办婚礼的计划。
有什么绝好的理由,既能把埃里克搪塞过去,又能让她暗中继续筹办婚礼呢?
她急迫地动起脑筋来,不等她想出一个具体的法子,就听见埃里克平淡地说道:“他现在还活着,但不代表明天也活着,你最好实话实说。”
起初,莉齐并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对上他冰冷狂怒的视线——
他在嫉妒亨利。
为什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