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抑扬顿挫,这一战摧毁了老巫婆,也将呼延老匹夫带进深渊。
满殿鸦雀无声。
一万二……
群臣浑浑噩噩,是惊悚,也是心潮澎湃,是骄傲,也是心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徐霆浓墨般的眉头紧紧皱着,回忆起三国联军在西蜀战场遇见的乌鸦巨网,能遮蔽天地气机,像泰山横亘头顶。
“李屏术士能卜测画像,正是因为顾长安又给大唐开疆拓土二十里,直接搅乱深渊气运。”
幕僚言简意赅,省略的话语不言而喻。
文武百官缄默无声。
他赢了。
他最终赢下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缔造了煌煌青史最恐怖的战争丰碑。
“壮哉!”有官员热血沸腾,嘶哑咆孝。
可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朝殿格外刺耳。
群臣悲恸,不见附和。
一己之力屠杀四千蛮狗,他们激昂振奋。
可当万军埋葬在孤城外,当大唐旗帜插进二十里疆土,他们感到剧烈的疼痛。
“是啊,顾长安太可怜了,光是活着,他就已经很吃力了吧。”
幕僚喟叹,他揉了揉眼眶,心中觉得好笑,帝国明明是受害者,他怎么会感动呢。
“溃败的当天夜晚,老巫婆派遣了一位刺客,想趁机斩首顾长安。”
“你们知道刺客见到什么吗?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在城头来回巡视,就这样颤颤巍巍走啊走。”
女帝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她使劲咽住,可是无济于事。
当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她彻底控制不住。
御座上传出压抑的哭腔。
李挽以为自己内心坚强到不可撼动,可仅仅一句话,就让她当众啜泣。
群臣更是不堪,久经沙场的武夫都哭成一个孩子。
你今天才杀完一万多个蛮夷啊!
你身上都是伤口,你浑身在开裂,你就不能休息吗?哪怕是一个晚上。
刘尚锥心饮泣,他恨自己太弱小,他恨自己不能跟长安并肩作战。
安西英魂很苦,但六十年的苦难,甚至都比不过长安经历的每一天。
“恕我直言,尔等皆是虫豸!
”
突兀,幕僚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良心。
“顾长安做错了什么?”
“他愿意生在孤城吗?他希望接过守城的重任吗?”
“他若投降帝国,将如煌煌大日般耀眼,他会接受新世界洗礼,他既可成为帝国第一名将,也能闲云野鹤追求一剑开天门!”
“他有超脱长生的天赋啊!”
“就因为流着华夏血脉,就活该一个人咬牙在地狱里行走?”
“……”
幕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他娘的充什么英雄,在大唐中枢痛骂别人是畜生……
可金銮殿一片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似在默认。
是啊,群臣谁有脸反驳,试问易地而处,他们能在孤城坚持一天么?
中原,民族,责任,疆土成了一条条锁链,将一个惊才绝艳的男人箍紧,让他痛苦,让他求死而不能。
“但是,正因为顾长安,主上才看到中原重铸荣光的希望,忠肠铁骨敲动神洲大地,一定会有铮铮回响,肝胆血气会重新笼罩中原。”
幕僚不疾不徐地开口,这是肺腑之言。
既然决心投降,当然希望中原能复兴崛起。
“会的……”女帝眼眶通红,呢喃了几声后,坚定不移道:
“朕要亲往西域,带他回家。”
群臣静默。
顾长安所作所为,并非为了陛下这个君王,而是整个华夏民族,但陛下既然坐在位置上,接他回来是不容置喙的使命。
徐霆神情严肃,沉声道:
“那请天子立刻传昭神洲大地,愿往西域与蛮夷一战者,速来长安。”
女帝仰头平复情绪,今天是她最煎熬痛苦的一天,也是一改往日颓靡、重燃希望的一天。
见满朝无人看他,幕僚惊慌失措,高呼道:
“我辈华夏贵胃,岂能委身于夷种!
”
“神洲天朝,文明昌盛,礼仪教化之上邦尔;蛮国粗鄙,不屑效忠!”
“况且做人不能忘本,昔日折兰氏有幸恩承天可汗教诲,正是到了报国的时候了。”
他惶惶难安,一旦中原不接受投降,那主上就无路可逃。
倘若大唐态度强硬,那就试试北凉和幽燕,可毕竟在盛唐时期,折兰部落的确是狗腿子,如今投降符合道义……
群臣惊愕,此人竟如此不要脸,动辄谩骂自己是夷种。
这番话倒是冲澹了金銮殿悲伤的情绪。
“欢迎。”
御座上传来声音。
幕僚如逢大赦,重重点头叩谢。
文武百官感慨万千,折兰肃的乞降太有历史意义了。
作为第一个投降中原的蛮国从三品大员,绝对会重创蛮夷的气焰,此消彼长,神洲大地必将斗志高昂!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顾长安。
没有那个黑暗里高举火把的孤勇者,现在折兰肃还在西域做土皇帝,甚至兵临玉门关,给北凉百姓带来灾难!
“传朕旨意,拟诏!”
女帝话音刚落,裴静姝快步走进金銮殿,手里还捏着一张信纸。
她走到丹墀,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见到了画像人。”
女帝眸光凝滞,彩鸽三天就能飞跃西域万里,李怜带来的应该是顾长安的近况。
你还好么?
“念吧。”她似乎不敢去看。
裴静姝抿了抿唇瓣,展开宣纸,除几条折痕以外,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眼。
“陛下,老身见到了顾长安。”
金銮殿瞬间安静,文武百官屏气凝神。
“他很俊秀,清澈的眼神,单纯的笑容,就像江南水乡的富家公子。”裴静姝轻念,继续说:
“然而,他满头白发,他疯了。”
女帝用指甲嵌进掌心,直到血迹渗出。
群臣呆滞。
疯了吗?
裴静姝眼含泪花,哽咽道:
“他跟老身说,我没乱跑,我有乖乖守家。”
一阵大恸,刘尚双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关,泪水泉涌般从指缝流了出来。
文武百官心脏抽搐,竟有一股捂紧耳朵的冲动,不敢再听下去。
“他只有看到桃花时才会保持短暂的清醒,可老身分明看到他狰狞扭曲的面孔,他清醒时太痛苦了。”
“他问老身山河无恙吗?百姓安好吗?老身欺骗了他。”
“可他说自己好难过,他只会守家,都救不了中原苍生。”
女帝感觉自己心上给捅了一下,在滴血,悲痛到麻木。
“他絮絮叨叨,说昨天想自杀,明天要死掉,可唯独没说今天。”
“老身知道,今天他还是会站在城头,像一具凋塑般守卫疆土。”
“明天又是新的今天,他做不到一了百了。”
“老身好想对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老身怎么有脸说这句话呢?”
“他无法保持清醒了,他让老身滚出他的家。”
裴静姝的嗓音如风中抖簌的树叶,微微颤抖又带着沉重的意味。
就连幕僚都鼻间酸涩,拿袖子擦眼泪。
他心里的顾长安是一尊杀戮魔头,是残忍可怖的怪物,坚强到苍天崩塌,也能拿剑尖抵着。
可如今的顾长安,却疯堕的像个孩子。
或许只有成为孩子,才能在黑暗地狱一直开心,无忧无虑。
“一场瘟疫击倒了顾长安,他明明杀了一万多个蛮夷,可为什么有瘟病要夺走城内亲人的性命。”
裴静姝扭过头去,平澹的文字却虐得她体无完肤!
女帝泪水止不住,手心用力撑着御桉,她无法想象顾长安的绝望。
“他把灵魂砸进中原疆土……”徐霆紧紧低着头。
“万里荒漠一城孤悬,老身每走一步,都能踩出断肢头颅,黄沙里埋着密密麻麻的腐尸,他已经很努力焚烧清理了,可蛮夷死完一波又来一波,无穷无尽。”
“听稚童说起,他以前经常看到顾哥哥偷偷哭泣,躲在坟林抚摸父母的墓碑,说自己好累好累。”
“可自从疯了以后,顾哥哥就整天自言自语,开心得不行……”
听着裴待诏的哭腔,群臣再也站立不住,蹲在朝殿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白玉地板。
这封信之前,他们尽管悲恸,但更多的是热血沸腾,为中原诞生一个盖世英雄而骄傲!
多么自私的念头,他们似乎就从来没想过,顾长安愿意成为英雄吗?
浴血奋战,盖世无敌,一人一剑始终坚守疆土的背后,是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疲惫,是深渊里挣扎的无助啊!
回家!
带你回家!
你不能再承受更多了,你应该来到长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