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踹旗(下)【大章】

一个平庸的普通人,却因一首诗享誉百年,中原妇孺皆知。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一百五十年前,青莲居士李白途径江南徽州,汪伦盛情款待,因赠诗而扬名。

此后百年汪家自诩诗书门第,作为妾生子的汪赫本就不受家族待见,又无诗词文章的才华,打小就饱经族人的白眼奚落。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自私呢?

应该是十二岁那年,他耗费半个月写了一首自认出彩的七律诗,紧张的走进父亲宅院。

记得彼时的少年心境跌宕起伏,一路上都在捏着衣角低头踱步,他盼望甚至是祈求能得到父亲的赞赏,以便改善母子俩拮据贫寒的日子。

儒雅父亲站在庭前枇杷树下,一眼看到没出息的庶子,便转过脸去,向着庭院深处走去。

汪赫至今记得,阳光将枇杷树的枝影投在父亲的身上,那一条条清晰的影迹,就像一块块寒冰刺痛了他的双眼,此刻想来仍觉得凉意浸骨。

从那一天起,他再没在乎过别人的看法。

当母亲死去,汪赫穿着道袍闯荡江湖,也同时背着寡凉薄义的外号,一步步成为神州中生代第一修士。

神州灵气太稀薄,浅水注定容不下眺望龙门的鲤鱼。

所以他走了。

带着忆江南的新名字走进蛮夷深渊,也走进华夏百姓滔滔辱骂声中。

哪里错了?

为自己而活,怎么会错呢?

回忆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忆江南抬头凝望摇摇欲坠的十字架,也同时注视着老怪物们一张张兴奋的脸庞。

从什么时候信念开始动摇?

也许是当中原百姓的惨状成了圣城歌颂炫耀的功绩,也许是孤城死守六十年的悲壮,也许是百万雄师共赴国难的义无反顾。

他更相信是此时此刻,孤魂身影在用血肉缔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疯狂行径。

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随时都有可能坠入深渊,普通人都不可独善其身,何况有能力者?

轰!

悬空十字架在万众瞩目之下投射血芒,与此同时轰出一道瀑布倾泻般的松涛之声:

“愤怒之罪!”

“愤怒之罪!”

“愤怒之罪!”

声音经久不息。

当血芒像凶兽血盆大口一般呼啸而来,天地万籁俱寂。

七宗罪前六项罪名——

暴食。

懒惰。

贪婪。

傲慢。

嫉妒。

色欲。

这些人性的弱点,那个恶魔统统没有!

从来就不存在的东西,怎么死亡审判?

但当“愤怒之罪”响彻圣城,无论是百姓还是修行者都如释重负,就像囚禁在死牢一朝得遇自由般兴奋畅快。

愤怒,他逃不了!

倘若不愤怒,何以在圣洁之城大开杀戒?何以屠戮子民寻求公道?

可是就在他们自以为得逞的前一瞬,画面陡转直变。

“克制了一辈子,怎会变得冲动,真傻……”忆江南轻轻蠕动嘴唇。

声音低低徘回着、徘回着,忽然炸响!

一声轰隆,如惊蛰轻雷!

忆江南五指握拳,掠地而起。

气机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渐渐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气纹。

这一拳,正大辉煌!

这一拳,光明无畏!

“放肆!”

“不可!”

歇斯底里的惊恐,毛骨悚然的咆孝。

一道道澎湃杀机席卷而来,忆江南握拳的手腕断裂,可拳影已经砸向血芒。

血洒满天,道士如断木般坠落在地,只是笑着仰望消弭于无形的血芒,以及支离破碎的十字架鬼像。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

深渊凝聚七宗罪鬼像,不止是陆地神仙,所有圣人都参与其中,都在里面藏有气机痕迹。

牵动属于他的一缕气机,就顺其自然砸碎了。

满城死寂。

一张张原本激动的脸庞瞬间变得震骇,突如其来的巨变,就像上帝无情剥夺他们的希望。

顾长安静静站着,遥望着倒在血泊里的身影,难以遏制悲伤,昔日高朝恩的身影渐渐与之重叠。

“忘恩负义的畜生!”紫发老怪物恨欲癫狂,食指气机如百丈蟒蛇,硬生生灌进道士七窍命脉。

“畜生!

”他怒意难消,发出震天裂地的咆孝。

为了彻底诛灭孤魂,深渊足足耗费一年精力,集众圣之力凝聚天主鬼像。

所有的心血毁于一旦!

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葬送在叛徒之手!

岂能不怒!?

“忆江南,帝国何曾负你?”

强烈的情绪风暴山岳压顶般地向拓拔天下袭来。

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

就差一点点,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就将散灭。

千千万万个民众修士面色憎恨,只怨自己不能碾碎叛徒的骨头,生啃叛徒的血肉!

忆江南,帝国苛待你了么?

没有!

从没获得荣耀勋章,功劳更无从谈起,却拥有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城堡位置,足足潜修二十年!

帝国威胁你了吗?

没有!

你说不想伤害中原故土,深渊没给过你一桩任务!

彻头彻尾的畜生!

道士七窍渗血,在兵解之前也就是回光返照,他站得稳稳当当,抹去眼角的血迹轻声道:

“对不起,那二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安逸的岁月。”

几个陆地神仙青筋暴起,一个天赋绝伦的修行者,八年之内就能进阶陆地神仙,人间什么风景比得过天上?

“我对不起你们,可你们害惨了中原家家户户。”

忆江南只是咳嗽几声,就像正常人一样,他自嘲地笑着:

“其实我们民族很奇怪,十年如一日的内斗,还喜欢以地域划分楚人蜀人燕人,一旦打起来就有不共戴天之仇,连仇家祖宗的坟墓都要刨掉,太好笑的民族了,太荒诞的故土了。”

“可当你们入侵,整个神州大地只能听见一句话——蛮狗,我可去你娘的。”

忆江南身体开始踉踉跄跄,脸上笑容愈加浓郁,继续说道:

“好笑吧,也许这就是华夏民族传承至今的原因,不能亡种的念头已经根植在血脉里了。”

他说着叹息一声,“包括我的血脉。”

“何为仙?人字旁边一座山,山压住你所有不该有的念头,其实我早就明白,只为自己而活的修行者,才能攀登天上。”

忆江南痛苦地弯下腰,双腿肉眼可见化作齑粉,他颤颤巍巍的说:

“我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可我还是做不到啊。”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掌心三寸有人间,人间便是饱受苦难的故土。”

孤独的自白随风飘远,深渊老怪物慢慢闭上眼睛。

何为仙?

用中原的解释恰到好处。

人,与山。

他们明白,所以竭力逃避浊世责任,一心躲进深渊潜修。

可今日之屈辱,还能再逃避么?

在人间陷得越深,就离天上越来越遥远。

该死的汉奴啊!

“你不必感到愧疚,我是为民族而死,你比我更能给民族带来希望。”

忆江南的声音愈发沙哑,身体一寸寸龟裂,鲜血像壮阔波澜的泉涌。

“其实你早该杀进来。”他继续看着漫无边际的尸体,也看向泥泞血骨中巍然不动的身影。

顾长安默然无声,抬头望了一眼鎏金城墙,“我知道这条路是对的,可我以前从来不走。”

“因为太苦了。”忆江南顺势接话。

两人身体各自渗血,相视而笑。

“做英雄,真的很惨。”

忆江南无奈低语,慢慢闭目。

他想起故乡,小时候经常一个人撑着油纸伞走在雨中,轻盈踏过青石板小路,越过几座桥,浑不知衣袖已淋湿一半。

但那也是三十年前的记忆了,江南在他心里只剩潮湿,以及永远下不完的细雨。

“天色还不算晚,可惜没能死在江南。”

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的道士终有一天为华夏民族而死,溘然逝去。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兵解比一件重重摔碎的瓷器还彻底,地上唯独留下破烂道袍。

四散的气机化作异象席卷半空,更像卷进圣城无数民众的心头。

无助彷徨。

十字架鬼像崩碎的一瞬间,他们的心脏几乎跟着爆裂了。

谁来审判?

谁来制裁?

就任由恶魔无休无止的糟蹋圣城,永不停歇的屠杀……

“起剑,送行!”

一片死寂中,短短四个字突兀绽响,狂勐暴唳的射向每个角落。

“锵锵”碰撞声似乎要把民族的怒意洗净!

早先插颅的五千柄剑各自离开天灵盖飞向半空,继而又有四千剑从蛮夷修行者的剑鞘中无端悬空。

九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