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边立着一则四折屏风,董墨歪在屏风倒下来的阴影里,缝隙中那束窄窄的光落在他搭在膝盖的手背上。他的手指规律地敲着,似乎在想什么闲散趣事。
柳朝如窥他两眼,轻快的声音蓦地将他神思拉回,“章平,你倘或打算去访这位孟大人,我劝你先下个拜帖,缓两日再去。”
“噢,这又是为什么?”
“不是什么要紧,只是近日他家园中奇花争艳,他必定是要大排筵席宴请朋客赏花。你不喜欢凑热闹,何必去这会撞上去?”
董墨且笑且叹,“这些年,还是你最懂得我,我先下个贴去,再择日登门,届时请君腾出个空来作陪。”
时隔几日,董墨便拟定拜帖,叫小厮送去孟家,临行又添了句:“去时告诉他府上管家一声,就说原该一早拜访,可我因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病了些日子,才耽搁至今,万望体谅。”
小厮将贴子揣在怀内,走出去两步,倏地想起什么,又折身回来,“爷,那位姓张的小姐,小的使人打探清楚了。”
董墨搭了条胳膊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指端抵在额角揉了揉,“什么个境况?”
“住富顺大街尾的小蝉花巷,三间屋子是租的,家中没长辈,只得姊妹两个。姐姐就是那个张银莲,妹妹叫张玉莲,是前年打无锡躲债搬到济南来的,去年年末父母先后病亡,只剩两姊妹相依为命。”
董墨半寐着静听,小厮观观面色,接着道:“那张银莲今年十七,父母去时,连桩婚事还没定下。才收殓了双亲不久,无锡的债主便追上门来,想讨她去做妾,她死活不依,因此拉扯不休,撞到了咱们头上来。听说前不久追债的回了无锡,不知是拿什么还了那笔款子。”
看来她说的不全然是假。董墨说不上唏嘘,却莫名地叹了口气。却仍旧疑心难放,“满大街的人,你说她做什么偏偏往我车前撞?”
“这……”小厮想了想,陪着笑脸,“爷还是问她去吧,小的哪里猜得准妇人家的心思?”
听见这话,董墨笑了笑。他正需要这么个借口来解释自己忽然“好管闲事”的反常,就有人替他寻了这么个借口,于是扬了扬手,“先将拜帖送给孟大人去。”
好巧不巧,这拜帖递到孟家,正是梦迢接的。是一张拱花笺,左下角印着半棵罗汉松,打开来便是满纸墨香。写的是规规矩矩的小楷,笔锋有力而克己,落款果然是董墨亲笔。
上头说择定十五那日上门拜访,梦迢暗里掐算了下日子,将拜匣搁在孟玉案上。又旋回卧房照镜子,立在一副穿衣镜前头整拂新上身的衣裳。
水天霞的长衫,樱花粉的苏罗裙,挽着虚笼笼的头发,插着红宝石压鬓簪,坠着两点粉水晶珥珰。
迎面在镜里见彩衣撅着个嘴进来,满脸的忿忿官司。梦迢挑着略显英气的眉毛打趣她,“大晌午的,谁又招你不痛快了啊?”
彩衣扭头将嘴远远朝场院对面廊头底下坡了坡,“喏,是那位冯倌人嘛,来拜见太太呢。”
孟玉在东园那头宴客,自然要请些唱的来助兴。冯倌人上回受了梦迢的留宿之恩,原是第二天晨起就赶来谢的。不想梦迢有事在身,她未得拜见,只好趁今日来拜。
妆毕请了冯倌人进来外间相见。那冯倌人浅步依依,半低着脸,十五六岁的模样,比彩衣还显稚嫩。怀抱琵琶,眼珠子羞怯怯地往上瞟,到榻跟前向梦迢福了个身。
像是有些羞怕,也不敢多说话,只是红着脸连连道谢,“原该上回就来拜见太太的,不巧太太忙,耽搁到今日。承蒙太太不嫌,上回留我在家住了一夜,收拾出那样一间屋子,容我薄柳之躯。特来谢谢太太天恩。”
“你客气,来榻上坐着吃茶。”梦迢请了茶果,睐着眼细观她,柔婉地笑了笑,“好个模样,怪道我们老爷时时捧你的场。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