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杲杲地笑了,“你老爷真是心细,做事情也周全,这样的地方才像是两姊妹住的。”
“可不是?”彩衣往灶里送柴火,喁喁唼喋,“既然是叫我常住在这头应付着那姓董的,我晨起就说来收拾收拾。谁知老爷都叫人收拾好了,连咱们睡的那屋子里一应东西都齐全,屋子里还隐隐有股脂粉香!”
梦迢业已很多年未如此接近过烟火尘埃,她自幼连爹是哪个都不晓得,跟着她娘辗转流落,居无定所。
那时候日子穷,她半大的个头就要踩着杌凳在灶上烧饭,左邻右舍也是乱哄哄的,训孩儿的、打老婆的、妯娌相争,兄弟阋墙,看似矛盾多端,归根到底,症结只是一个“穷”字。
今非昔比,如今梦迢成了府台夫人,穿金戴银,披红着翠,离这些龌龊的贫苦远了,眼下再摸着这些锅碗瓢盆,莫如远古的记忆又向她兜头袭来,琐碎的残酷。
她把眉头攒了攒,额心浮着若有虚无的厌嫌。
缸里有现成的玉米面,为着使屋子有些“人气”,梦迢不得不舀了碗面蒸几个馍馍,似模似样地在灶上操.弄。
引得彩衣大惊,“太太还会做这些家务?”
“你跟我才几年呐?哪里晓得我从前吃的苦?”梦迢将面碟子架进锅里,拉着彩衣外头檐底下搬了长条凳坐,拍了拍裙上沾的黄面灰:
“我跟着老太太打无锡到这里来时,也不过十来岁,济南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孤儿寡母要落脚安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老太太你是晓得的,一点家事也不会做,只好我做。一来二去,样样事情都学得个差不多。”
彩衣甚少听见梦迢说前事,不由好奇,“太太与老太太在无锡好好的,做什么要到济南来安家呢?”
对董墨编的谎里,也不算全是假话。起码梦迢果然就是无锡人,也果然是逃难到的济南。她将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支颐着望屋檐,檐外头的天发着闷。
云色渐暗,暴雨将至,风逐渐发起狂,把两个人的裙角吹翻。
梦迢用手拂一拂,收拢进腿.间,理着那些裙褶子,淡淡地梳理着从前,“老太太在无锡讹了一个汉子,叫人家察觉,寻了两个打手要与她算账。她得了风声,带着我就跑到济南来了嚜。”
彩衣歪着脸静听,傻兮兮的情态,“老太太讹了人家多少银子呀?”
“三十两。”
彩衣噗嗤乐出声,捂着嘴,要趣不敢趣的模样。
梦迢凶巴巴瞪她一眼,旋即没奈何地笑了,“你只看到如今我做着太太,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手里动不动就是几百几千的进项,哪里晓得我们那时候的苦?几月不开张,一遭挣得三五十两银子,老太太又是个好吃穿的人,哪里攒得住钱?”
说到此节,雨点子狠砸下来,敲碎满树槐花,水花飞溅到屋檐底下。梦迢招呼彩衣起身,拽着长条凳往墙根底下让一让。
将将直起腰,就见院中奔进来一个影。那人将胳膊遮在额上,一身黛紫的道袍淋湿了半边,贴在胸膛,愈发显得胸襟广袤。
化成灰梦迢也认得,是董墨。满面的水渍由他面上纵横而下,湿漉漉的,模糊了他眉目。
他在院中顿了顿,踟蹰了一瞬,举步朝檐下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