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蓝幽幽的昏昧,投映在梦迢的眼中,一时辨不明是死沉沉的天色,还是她死沉沉的目光。
她像一缕鬼魂,从门前游到窗畔,隐约听见里头姓庞的在犹豫,在踟蹰,在悔色迷心窍,又止不住向色向利展望……
游尽空空长廊,身后周遭,夜灯渐亮,月影大满,恍恍惚惚地浮在黑压压的树梢,压低了浓枝密叶。蛙声一日比一日稀疏,黄昏凋落了。
走到房中来,丫头都去歇了,外间还点着两盏昏灯,高高地立在榻两侧,像两个打瞌睡的守门人。梦迢在榻上坐了会,听见有翻书的声音,适才打帘子往卧房里去。
孟玉穿着靛青的寝衣欹在床架子上看书,酒醒了大半,脸上还带着余红未散。梦迢瞅了他一眼,自往妆台坐着拆解钗环。
他搁下书,走到身后,一只手撑着案,俯在梦迢身边看镜里的她,“如何?”
“娘与他说了会,探出他的意思。这个姓庞的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读出个死脑筋。他分明也想做这门生意,又怕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查出来,他要掉脑袋,因此才一直避着你不谈这桩事。哪有那么容易掉脑袋的事情?两京十三省,又不是只有咱们济南如此。”
梦迢歪着脸摘下一只白玉珥珰,眉间攒着厌嫌,“这会他骑虎难下,你明日送他时再与他细说说,就准了。”
事有成势,孟玉晃着步子在梦迢背后慢踱着,吁了一声笑,“他担心得也有理,朝廷禁止官员与民争利,这也倒罢了,要紧的是,这回我贩的是盐。这盐从哪里来,一旦闹出来,咱们心里有数,朝廷心里也有数。别说他怕,就连我偶然也想,哪日我要是掉了脑袋,你怎么办?”
梦迢打镜里剔他一眼,撅着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我的钱,没一笔是干净进项。这会担心,晚了。哼,我才不怕死,我只怕活着受穷,你难不成还没穷怕?”
孟玉俯下身,脑袋悬在她肩上,朝镜里斜着嘴角笑一笑,摘下她另一只珥珰,“你是我的夫人,真出了事情也是我担着。姓庞的欺负你没有?”
“他敢!”梦迢斜挑着眼,满目不屑,“别瞧他是个知州,也没见过什么行市。他倒想呢,毛手毛脚的,娘正好赶来了。”
“亏得你,比梅卿强多了。”孟玉不正经的笑里乍露一丝怅惘,沉默好一阵,忽然低声说了句:“等把京里那些嘴喂饱,我升了官,不叫你周旋这些人了,你看如何?”
夜风吹皱了他的眉宇,将案上的烛火也吹偏几分,像乍明乍暗的一个梦。
梦迢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打算。可宦海,哪里是岸?钱窟窿,也是个无底洞。她借故起身去寻灯罩子,躬着背在多宝阁上翻拣,唼唼地,要将自己的心弹压下去:
“说起梅卿呢,她也不差,只是心思逐渐不在这上头。大约是她觉得钱有够了,懒散起来。要我说,钱哪里有够的?就她身上穿的口里吃的,比得上一二品大员家的小姐了,手上就有点钱,没个长期进项,够支撑几年?”
不知是躲避他不稳固的温柔,还是躲避着她自己的一点期待期盼。总之,夜阑静,四下里响彻惊心。
孟玉静望着那则假作忙碌的窈窕影,就这么杀死了他一点忽生的勇气。他自己回想方才的话,也觉得十分好笑,也就什么都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