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怪,有的男人是为一点一点发现一个女人的美艳而爱她。有的却是一点点发现她的丑态而爱她。
他漠然地说:“是有条疤,没长头发。”
梦迢听见,又暗悔给他瞧了,不长头发多丑啊。她忙理好宝髻,绕到他身边,站着了细睨他的脸色,“你今天似乎好了些,不大咳嗽了。”
董墨斜抬上眼,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她拉坐到腿上,“是好了些。这几日你着急了?”
梦迢倍感欣慰,觉得都是她的功劳。洋洋的眼转到他眼里,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隔得这样近。也蜻蜓点水地亲过两回,但这般贴近是没有过的,她坐在他腿上,像是受着他无限的宠爱纵容。
她问心有愧,往他膝盖后挪了挪,隔出些距离。她怕跌进他寂寞的眼底,要寻个话讲,“我晚饭要在你这里吃。”
董墨执起她一只手翻了翻,似乎是在查看她还有没有别的伤疤。那雪白的胳膊细是细,摸起来却是肉绵绵的。他笑了笑,端起脸来,“想吃什么?”
恰缝斜春进来,端着一瓯鲜荔枝,“布政司的贾大人晨起刚好叫人送来两篓螃蟹,一个个还都活着呢。下晌叫厨房里蒸了,姑娘回去时也给玉莲姑娘带些去。”
梦迢忙红着一张脸起身,走到窗畔去吹风,“这样早就吃螃蟹了?”
斜春只作没瞧见,“六月黄嘛,也好吃的。”
风在窗畔温柔迂回,仍是洞门前那两排箭竹簌簌沙沙地响,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梦迢的脸也仍是红的,半晌褪不下来,她只好扶着窗,与斜春闲慢地说话。
饭前柳朝如来看望,说起去南京的事,董墨在书斋修书一封,叫他带去给南京都察院。柳朝如将信折在袖内,因问他:“怎么好端端的病了?”
有什么沉重的事挂在董墨眉宇,既难释怀,也难割离,结成了一点芥蒂,噙在他淡淡的笑意里,“没什么,大约是对入夏有些水土不服。”
他不想过多思虑那些理不清的□□,公事反而更利索些,他一贯凝重干脆地叮嘱柳朝如,“你这回去,将那姓谢的商人扣死在南京,只要有了他的供状,我就能向朝廷上疏。但千万别叫他死了,这会他还死不得。”
柳朝如答应着辞去,这厢归家,不想还未进院门,就听见院墙内潼山在与梅卿陪嫁来的那小丫头吵嚷。
那丫头扯着嗓子詈骂:“我们在家时,要什么没有?这时节,别说几只螃蟹,就要一箩筐也有!什么我们不是吃头起新鲜的?”
潼山也有不服,冷着嗓子干笑两声,“孟家是孟家,柳家是柳家,要新鲜的,我们柳家横竖是没有。”
柳朝如听了这两句,皱敛眉宇,走进院里问潼山什么缘故吵嚷。
原来只为这时节出了些螃蟹,梅卿想起来要吃,吩咐潼山买些回来。潼山却支吾,“这时候吃一顿蟹,抵好几日的开销呢。太太再等些时候?”
梅卿登时便来气,站在院里数落起来,“不过几只蟹,又不是吃金山银山,做出这副拮据样,也不怕面上难看。”
她陪嫁来的小丫头也帮着骂了潼山几句。潼山不服,二人便争执起来。
柳朝如见那小丫头在廊下哭哭啼啼,朝窗户上瞥一眼,轻叱了潼山,“为点吃食吵闹,成何体统?太太要吃什么就去买。”
潼山仍是不情愿,“这月头山珍海味吃着,底下的日子如何过呢?”
“底下再说底下的。”
丢罢一句,柳朝如便剪着胳膊进屋。迎面瞧见梅卿铁青着脸坐在榻上,气鼓鼓的横他一眼,轻搦腰肢,稍稍背转身。
说起来成亲大半月的光景,梅卿心里一日比一日不自在。起初想他穷,总不至于吃不上饭。果然倒是一日三餐皆有,却都是些家常菜蔬,做也做得不精致,远不合她的口。
再有入夏,就该打算秋天的衣裳。从前在家,且不论她自己,就是府里官中也要按时按节的请裁缝裁衣裳。嫁来这里倒好,一句没听见说!
她憋了大半月的气,今番又因螃蟹的事情挑起来,越想越觉得吃了好大亏!正好柳朝如往卧房里进去,她想想,也跟进去,站在帘下挂着脸问:“你往哪里去了?”
柳朝如因要往南京去,弯着腰在箱柜里翻包袱皮,嗓音给腰板压住,低低沉沉的,“我到清雨园去了一趟。”
清雨园是董墨的府邸,梅卿虽与董墨从无来往,也是知道他的,更晓得他与梦迢近来打得火热。想起梦迢,嫁了孟玉,吃喝穿戴样样好,又搭上这姓董的,名门子弟,高官权贵,样样不比她强?
她心里那点冤屈刹那间水涨船高,抱定胳膊欹在窗户上,摇着脑袋直笑,“真是人比人能气死人,一般大的年纪,人家出身不好的也做了府台,攒下那么大的家业;出身好的,更是不得了,做着布政司参政。呵,这里倒好,连吃喝都顾不全。”
柳朝如回头看她一眼,不发一言,仍旧拿了包袱皮往床上去铺着收拾东西。
成亲这些日子,他总像没话说,在家时常卷著书看。这也与梅卿婚前对他的想象有着天悬地隔的差距。从前梅卿所想,他是怀才不遇,只要孟玉肯帮衬,迟早能步步高升。
可近来据她所观,柳朝如连孟玉也不爱提起,分明是个不知上进的书呆子。
他不搭话,梅卿更是有火,摔了胳膊追到床上扯他的包袱,“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柳朝如不欲与她吵闹,转坐到案上倒茶吃,“我有些公务要回南京一趟,顺便去探望我母亲。”他低着眼,在沥沥的水声里忽然笑一下,“我们成亲,你还没见过我母亲,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拜见她老人家?”
新婚第二日梅卿便向潼山打听过了,柳朝如老家虽在富庶之都,却并不富庶。家里拢共三间破瓦房,一亩地,全凭他母亲一人张罗。这时节回去,还赶上早割粮食,她岂不是还要帮忙?
她哪里做过这些事?当下便冷笑,“我跟你去,该拿什么拜见她老人家?难不成还要叫我拿点嫁妆出来买些礼?我这个人,就是嫁了人也不求在谁身上享多大的荣华,可人也别想着算计我的钱。”
这话也是刻意说给他的听的,倘或他心里有一点动用她嫁妆的念想,早早的掐灭了为好。如今不指望他发达了,可别连她的私财也搭进去。
柳朝如睇她一眼,并没有一点反驳,“那我自己去,你或是在家,或是回娘家住些时日,都随你。”
梅卿随即便笑了,“也好,你不在家我正好回去陪陪娘她老人家。”
柳朝如也刹那笑开,“明日我送你回去,一道给她老人家请安。”
次日早起,柳朝如真格请了顶软轿将梅卿送回孟府。夫妻俩先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因起得暗,还有些懒慵慵地盘在榻上。梅卿也没先传句话,蓦地见她大包小包回来,老太太惊了一惊,立时看柳朝如,只当是夫妻打架。
对上她那蓦地尖锐起来的眼,柳朝如在椅上笑着分辨,“我要去南京一趟,小姐在家无趣,才要回来住几日。”
老太太适才放软尖刻目光,转落梅卿身上。她心里是想梅卿既然一头热的要嫁他,两口子就该好好过。
当着柳朝如,少不得就要训她两句做样子,“嫁为人妇,还有什么无趣的?家里一档子事还不够你料理?还跟丫头似的疯耍,成什么样子。”
梅卿在榻上把柳朝如横一眼,满口风凉话,“娘这就想岔了,家里那地方,三两步就走到头,能有多大事情?料理……不知是外头有买卖还是庄地,还要我费心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