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人,连老太太面上都有些过不去,柳朝如却只当没听见,脸不红心不跳地望着老太太,“此番回南京,少则半月,多则两三月才能回来。您有什么要捎带的东西,写张单子与我,我回来时带来。”
老太太还没开口,梅卿便哼笑了声,“江宁织造出的料子好,你倒是捎带得起么?”
一时无话,老太太只好打岔使他二人先回梅卿从前住的小院。梅卿福身去了,柳朝如特意落后几步,换坐到榻上,勾着一抹笑,“小姐不亏是你养大的,犹如钱眼里钻出来的一般。”
隔着窗户睃一眼,梅卿早出了院,老太太便冷吊着眼讥他,“我的女儿自然像我。别说她,连我也瞧不上,年纪轻轻的,不知上进。”
“像孟大人那样上进?”柳朝如不以为然,两个指头轮番敲着炕桌,“人各有志,我不求高官厚禄,也不想有多大作为,只求为官一日,对得起一方百姓。”
老太太嗤之以鼻,一向是话不投机。柳朝如拔座起来,帘子底下回看她一眼,“是要江宁织造的料子么?”
她斜吊起眼梢,“是呀,你买得起么?”
也不知怎的,同样都是看不起他,柳朝如却觉得她的蔑视讥锋里含着些柔软的意味,不似梅卿刻薄。大概是他爱恋她的原因,愿意这样去为她开脱。
他打着帘子笑一笑,“我想想法子。”
那片新换的湖绿帘子旋即丢下来,像少女的裙摆,在风里轻盈地摆了会。老太太隔着窗纱看他的影,金光璀璨,他那清贫的骨头也像有一种擎天之伟岸。
不知哪里来一点柳絮,吹落在袅袅晴日里,“啊啾”一声,老太太冷不防打个喷嚏,便把眼收回来,叫丫头点烟袋。
柳朝如这厢出去,一径便辞出孟府,并没有往梅卿那小院里去。梅卿问也不问,进屋先叫丫头归置东西,里里外外将屋子都查检了一番。
一应瓶器玩意,帘箔窗纱都还是出阁前的模样。闲置下来的两个丫头说,梦迢原是吩咐将这屋子腾出来给银莲搬过来住,一时没得空才没动。
梅卿晓得梦迢暗里打的算盘,银莲真顶了她的差事,住在东园这头便宜些。可她心里就是有些不舒坦,总觉得有些人走茶凉鸠占鹊巢的之感。
她吩咐将香炉点上,还如从前闲歪在榻上去,骨头一下便松软下来,不跟在家似的,总觉这里有灰那里有尘,榻上的裀垫薄,床上褥子厚。
这时济南正潮热,她这榻上铺的象牙簟,凉爽得透皮肤。安稳了片刻,她心里开始打算日后。从前也有这打算,只不过不放心老太太与梦迢,总觉她们要暗里坑她。如今要指望柳朝如发财是决计不可能的了,他那性子,也不是能挣钱的料。手上那些嫁妆,不知该如何置办个常有进项的产业?
想到此节,窗户上游过来一抹娉婷丽影,人还没进门,清脆的笑声先传进来,“这才嫁过去不足一月便往娘家跑,叫人知道,还当你在柳姑爷家遭了多少罪呢。”
可不正是梦迢。晨起听见说柳朝如送了梅卿回来,她避了避,生等着柳朝如走了,才跑来要奚落梅卿两句。
但近日董墨病好,她心情也大好,奚落的话倒像是两句不懂事的问候似的,透着种少女的轻盈。梅卿不为她的话,相互奚落嘲讽早惯了,却为她这欢畅的调子,她心里倏地不高兴。
她要脸面,当初自己九匹马拉不转的要嫁,眼下又说后悔,那才真叫人笑话。便硬提起精神来,叫丫头瀹茶,“我们能吵什么?书望虽然清贫些,脾气却好。家里又没有公公婆婆兄弟妯娌绊着,不知多和美。是他要往南京去一趟,怕我在家寂寞,才送我回来陪娘住些日子,等他南京回来再来接我家去。”
说柳朝如的话倒不假,至于她的态度,梦迢难辨真伪,坐在榻上笑了笑,“你要不回来,这屋子我就腾给银莲住了。亏得还没腾。”
“姐与她说好了?她答应了?”
梦迢随口道:“我管她答不答应,我这家里可不养闲人。”
话钻进梅卿耳朵里,只当是说她,心里更有些愤懑起来,脸色也变了变。
梦迢倒不是说她,却懒得辩解。又想到底是自家姊妹,为了示好,将这些日为她打算的话说给她听:
“你今日不回来,过两日我也要使丫头叫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柳姑爷那么个人嚜,无非是死守着俸禄过日子,一月几十两,可不够你好吃好喝折腾的。我同娘商议了,你那些嫁妆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交给我,或是田庄或是买卖,我使人在外头打听,借着下人的名置办些,叫他们外头替你跑,也算是个长久的基业。”
梅卿心里动了动,可侧里窥窥梦迢,还是不放心,只笑说:“我想想吧。”
梦迢知道是怕坑她的钱,乜眼笑一声,“随你好了,我还懒得操心。我要出门去,先前你屋里伺候那两个丫头,我仍旧叫她们回来伺候你。”
“大热的天,姐又往哪里去?”
“要你来问我?”
梦迢翻个眼皮,一径摇着扇回房换衣裳,叫一顶软轿抬到了清雨园前头,下来走了一截,适才从角门上进去。
却说翠绕楼东,荫砸兰室,斜春正招呼小丫头摆个冰浸果盆,里头镇着时鲜果子,甜瓜葡萄,蜜桃荔枝,还有许多胭脂李子浮在水中。
摆完又吩咐将新做的酥山端来,“张大姑娘爱吃。”
董墨在案上看老太爷的信,老远睇她一眼,又将眼埋进信里。信上说布政史秦循告老的奏疏批了下来,不日便到济南。朝廷并没旨意新调布政史,只说叫他与贾参政共理布政司。
他心里晓得,是老太爷在内阁争下的结果,代理布政司,许多事情办起来就便宜些。可妙也妙在这代理上头,朝廷不指任新的布政史,恐怕其中也有楚沛在斡旋的缘故。
看来孟玉此番冒险出盐,大有效用。来日不论是他或是章弥升了山东布政史,于楚沛定是大利。皇上这暂时悬而不决的一步棋,算是稳了两头。将来花落谁家,却难说准。
正淡淡发愁,斜春奉茶过来,朝窗外晴得刺眼的阳光瞥了眼,“这样大的天,怎么不打发轿子车马去小蝉花巷接姑娘呢?”
连她也瞧出些怪,近来梦迢日日来瞧董墨的病,两个人一处说话吃饭,与往常无异。但背着人,董墨又像有些淡淡的,只字不提梦迢,也不如从前殷勤打发车马接送,竟是凭她来去。
董墨将信折了,慢条条夹进书内,态度漠然,“她未出阁的姑娘,常叫我的车马接送,人若议论起来于她无益。”
这会又倏地计较起这个来了。
也是,要前进,两人都各有顾虑,举步不定,如履薄冰;要退步,两人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心里又都不舍抽身。
于是彼此装聋作哑地混着,在这不明不白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梦迢:女人溺于情,男人困于色。
董墨:如果一个人两者皆有呢?
梦迢:那就在劫难逃了。
我发愿下本要写个尽管曲折但是甜滋滋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