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陪你?”老太太将烟袋在阑干上敲敲,拔座起来要进屋。
给柳朝如一把拽住了,“你吃不下就坐着看我吃。”
不由分说,给拽到正屋里。老太太恨得跳脚,“我也真是脑袋发昏,就不该住到你家来!叫你这么钳制着,简直是白来寻罪受!”
桌上摆着三个碟子并一碗饭,柳朝如坐下去,闲怡地端起碗,笑着瞅她一眼,“那怎的不想着租几间房自己过?”
房子也不是租不起,可有地方住着,又何必另去花这个钱?况且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真叫她单住着,总有些举目无亲的孤寂。
柳朝如将她拽到杌凳上,见她手腕子给他的手捏得泛青,便搁下碗给她轻轻揉了两下,“别的本事没有,嘴倒是犟。在这里住得惯么?”
“不惯。”老太太像是被他揉着了麻穴,猛地抽了手,下颏向另一边歪着,“院子小,屋子小,床硬得硌骨头,不好睡!我这把老骨头,就该睡些软和的,也不知那床上铺的什么褥子,睡一夜起来,背也不爽快腰也不爽快!”
柳朝如歪着脸来窥她,“下晌去孟府,将你先前屋里的被褥取来,总行?”
老太太跟梦迢堵着气,不答应,“算了吧,人家的东西,我不好私自去取。省得人又嫌我白吃白拿的。”
“那好,新给你做一床。”
老太太扭头回来看他,他端着碗,从容地拣菜满咽,俨然读书人的斯文态度,只是眼色里有些兽性的侵占意味。两者相兼,别有风采,老太太一时色迷心窍,看得发呆。
“你瞧,当着说话不给我个好脸色,背着又偷么看我,不知什么意思。”柳朝如并不转目,只弯着唇洋洋地笑着。
“呸、谁看你?”
她这才见点笑颜,叫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捧着,心里也有些受用,如此又开了胃口,端起碗来陪着柳朝如吃些。
这里虽然屋舍小些,有个听话女婿,勉强还算顺心,便就此住下了。巷内住着些衙内的差官,听见县尊老爷将岳母接来了,都赶着来奉承。几家老夫人常来陪着说话,有些年岁相当的,见老太太生得年轻标韵,逮着这条一味的吹嘘拍马。日叠日的,老太太觉得这里住着倒没什么不好。
梦迢先时来瞧过几回,带着些老太太常吃的点心糕子,老太太还与她赌气,皆不给好脸,再有梅卿在旁帮腔,怄着梦迢,便来得少了。
这日再来,业已中秋。菊桂如绣,天色如绮。梦迢装了两盒精致月团饼,带着彩衣,乘坐软轿而来。穿着件镶滚花边品蓝长襟衫,下面露着半截靛青绉纱裙,横插一支翡翠如意簪,素雅端庄。
迎门甫入,屋里坐着个与她娘年岁一般的老夫人,问了才知道是衙门主簿家的老母。因头回见梦迢,那老夫人忙不迭热辣辣地赶来奉承,赞她如何如何人间绝色,如何如何貌比天仙。
梦迢摆着冷脸不大应酬,那老夫人识趣地说了会话,便辞将去了。梦迢这才挪到榻上,脚尖将地上一堆瓜子壳扫了扫,因问她娘:“大节下,怎的不见书望与梅卿在家?”
老太太唤来潼山扫地,盘坐在榻上,“他们往几位大人家送节礼去了。”到底是母女没有隔夜仇,大节下,老太太见她下颏削尖了些,心一软,态度也软了许多,“府里如何,银莲几时生产?”
“约莫元夕前后。”梦迢不愿说起那些琐事,懒洋洋的眼一睃,望见那长案上堆了好些重礼,又是内造料子又是几个精致匣子。揭开一瞧,是几件金打的首饰。
梦迢拣起里头一只金嵌红宝石宽镯,扭头回望老太太,“娘,这些东西也是人家送来的节礼?”
“啊,就是方才那位主簿家的老夫人送来的。”
这镯子一瞧就价格不菲,梦迢搁回去,款款捉裙过来,“一个主簿,哪里来这些钱打这样的首饰?就是有,自家留着还来不及,还赶着送人?”
老太太正嗑瓜子,朱红唇间衔着点黑瓜子壳,她呸呸吐了,搭来脑袋,“哪里是他家送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上半月书望办的一宗官司。有个姓林的财主打残了个人,叫人拿到衙门去了,押了好些日子。他家里想通个门路,托主簿家来找我说和。白送来的,难道我不收?”
“您收了,怎么对书望交代?”梦迢淡淡凝眉,“书望不是那样受贿徇私的人。”
“哪用得着对他交代?我只把这些东西,送与县丞家一些,县丞就晓得放人了。衙门事情多,许多事都是县丞管着,也不必给书望知道。”
辩其意思,倒不像是头回做这事了。梦迢渐把额心深攒,劝道:“您这是借著书望的势发自己的财?真是什么银子您都敢伸手捞,您老人家也太不省事了。”
“唷,你又充起好人来了。”老太太拍拍手心,闲淡地呷了口茶,“怎见得我是借他的势呢?我可不单是县尊老爷的丈母娘,还是布政司参政的丈母娘,怎的,你要到玉哥儿跟前告我一状?”
仗着孟玉发点财倒不要紧,横竖孟玉也不是什么清白之身。可柳朝如一向两袖清风,在官场半点便宜不沾,却无端端背了黑锅。梦迢思来,横竖看不惯,又晓得劝她不住,便辞将出去,想着要提醒柳朝如一声。
正巧软轿在巷子里撞见柳朝如,梦迢叫停了轿,撩着窗帘喊他,“书望,你站一站。”
柳朝如忙转来作揖,“没瞧见太太过来。怎么不多坐会?梅卿滞留在马通判家中与他家太太说话,不时便回来,你等一等,一道吃个团圆饭。”
“我不吃了,家里也要开席。”梦迢朝巷两头望望,抑低了声,“我娘是个见钱眼开的性子,你想必也有些了解。她老人家,什么钱都敢赚敢花,这一点上倒同梅卿是一样。我知道你孝顺,可你也堤防着她些,她背着你,不知收了多少昧良心的钱。虽然都是些宽手抬脚的小事,可哪日要撞见什么大事,岂不是你吃了亏?你也真是的,管管她们呀!”
一席话说得柳朝如渐渐转神,凝重拱了拱手,“多谢太太提点,我知道了。”
梦迢丢下帘子,吩咐起轿,等柳朝如想起来有话要告诉她时,轿子已踅出巷口了。
轿至平安街上,梦迢倏地叫停轿下来,吩咐小厮:“你们先回家去,我这里要去拜访一位曹大奶奶,老爷问就说我晚饭前归家。”
“远不远呢?小的们抬太太过去吧。”
“就在前头,我略走两步,下晌在街上叫了轿子归家。”
众人听吩咐自行回去,独彩衣搀着梦迢转入一条宽巷内。走个十来丈,见一处朱漆大门,上前轻叩两手,里头钻出个小厮来,将梦迢打量一番,上前拜揖,“是梦姑娘吧?”
彩衣应是,那小厮便笑嘻嘻引着二人入内。里头一则花墙照壁,穿过洞门,却是一处大院,院内栽花种树,黄鹂巧啭。侧面往后头去,又是一方小院,小归小,却齐整,搭着黄香木花架,种着珊瑚树,篱笆内栽着一片淡菊。
那许久不见的庞云藩在篱笆前头苦等,见梦迢月洞里进来,忙疾步去迎,面上春风乍起,“你瞧这院子好不好?我上月使小的来租下的,那些花还是现使花匠种下的。我原是想寻处大宅子,可一时寻不着,只得因陋就简寻了这里。”
梦迢迤迤然一笑,“为了见我一面,劳民伤财的,值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