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搁下碗,横眉怒目地瞪着眼,“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与我相干。”董墨欹在阑干上,背沾湿了也没在意,只顾着刺激她,“只是想起来有些可笑。你在平安街那处租的房子里与人私会的时候,不见得这样胆小。”
梦迢将眼一转,背贴到柱子上去,斜着身子对向他,“你派人跟着我?”
底下的话,其实董墨是没有立场说的,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情夫,又不好管闲事。因此他要说,就不得不摆出些事不关己的调侃态度,将胳膊也搭在阑干上。
那木头阑干早洇得湿漉漉的,胳膊顿觉冰凉,然而他心里却有些火热。说不清气恼的,还是眼看要撕破那层窗户纸,心里有些不该高兴的高兴。
他说:“我没有这样的闲性。那日下雪,你的轿子在巷里堵住了我的马车,偶然碰见的。那仿佛是泰安州的知州庞大人。孟大人晓得么?或者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要图谋人家庞大人什么?”
这话一下将梦迢的火点了上来,她原本以为她在他面前的印象还不至于太坏,现在可是坏得没底了,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她怄起气,噌地站起来,便冷笑一下,“我有什么可图谋他的,我们是真心实意的,不行么?犯不着你来管,你要瞧不过眼,就一本奏疏参到朝廷里,治我们个通奸之罪好了!”
倏然刚小下去的雨又急落一阵,正好将她拔高的音调掩下去。厨房里还是小厮们在闹,西厢里那丫头与妈妈在碎喁喁地议论,正屋里梅卿在发火,老太太屋里倒是安静,大约在睡午觉。这些话只得董墨一个人听见。
正因为只他一个人听见,多么惊世骇俗的言语都只像是夫妻两个吵架。急起来,什么难听说什么,但并不往心里记着,昨日隔壁姓陈的汉子好,次日起来,还是觉得别的男人哪哪都不如自家的男人。
董墨尽管不往心里去记,也给气得不轻,一把将她拽下来坐着,“你以为很风光么?要吵嚷得人尽皆知才罢?”
梦迢四下里睃一眼,梗着脖子挺直脊梁,“我个‘淫.妇’,怕人什么呢?要怕人议论,我早不活着了!”
非常不合时宜地,董墨竟然觉得她此刻有些稚嫩的可爱,小孩子似的,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没王法。
他忍不住笑了声,用手背抵住口,把眼调向转小的雨中。梦迢以为是在讥笑她,大为光火,“我的事情与你什么相干,要你来费唇舌?你留着这些神管你未过门的夫人好了。你成日不在京,三年五载的在外头上任,仔细也变个活王八!”
言讫,见雨将收,招呼也不与人打,气冲冲绕到厨房门口喊小厮,湿漉漉地扬长出去。
雨天路滑,小的们走得有些慢。给轿子轻而缓地一颠,梦迢总觉心里又痛快了些,好像成日憋着的一句待说难言的什么话,借着吵闹一气挥散了出去。
她也不要听结果,结果她想到了。他要成亲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了不得,她只要把她心里的气撒出去,这会便洋歪歪地翘着脚儿在轿里笑起来。
董墨在廊下也歪着唇笑了会,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檐渠上成股的水流下来,像一条条细小的瀑布。雨停了,黑云渐散,露出一片晴光,四下里“叽叽”地麻雀叫唤,不知藏在哪里,反正如身在林野,满心惬意。
听见正屋里在似在吵嚷,他也不好进去打扰,只与潼山说了声,悄然辞了去。
雨住云开,梅卿的声音再遮掩不住,尖利地扬出来:“你说得倒轻巧,‘不过几千银子’,呵,你倒是拿出几千来给我瞧瞧呀,只怕你现银子几百也拿不出来!我自嫁给你,吃饭穿衣,都是我自家开销,人家嫁汉吃饭,我倒好,吃自己的穿自己的,倒还要贴个人给你!”
眼见柳朝如一副玉骨从门间踅过去,拿着本书,到罩屏那头的小书房里,插在多宝阁上。再回首时,梅卿已猩目赤眼地从小厅那头追到了这头,立在书案前,有些怒发冲冠之态,“你倒是说话呀!”
柳朝如拉开梳背椅坐下去,抬脸冷静地睇住她,“你要我说什么?你那些买卖原本就不合章程国法,你先时不是不知道吧?你知故犯,被人坑骗,还能归罪于谁?我劝你日后规矩行止,不要再做这些事,银子还能慢慢再攒起来,你又不爱听。你还要叫我说什么?你嫁给我,不吃我的不穿我的,是我没给你吃穿么?不过是因为我给的你瞧不上。以后改一改你那些奢靡的喜好,日子不是一样好好过下去么?”
不提便罢,提起梅卿便想到,她元夕时典了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用作外头托人寻找那姓伍的保山的下落。到头来不仅人没访着,倒损了这三百两。
她立时嚷起来,“你叫衙门里的人去给我拿他!”
“你有状纸么?”柳朝如扣着两手放在掉漆的案上,沉着得不带情绪,“就是有状纸,你这买卖不合国法,也不能立案。我擅用公权,派人替你访了半个月,不好再劳累这些人。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只忙公务,叫你这里一耽搁,衙门里不知多少事情要给误了下来。”
此时明明晴光铺来,却在哪里轰隆一声余雷,在梅卿面上辟出两道恨泪。她定定地望他一会,遽然发疯似的,两臂在案上挥扫着,一面扫一面尖叫。那声音“啊……!啊……!”地,刺耳不绝。
等叫破了嗓子,地上也乱七八糟地零落着许多纸书笔,跌碎了一只笔洗,打散了一座笔架,满遍着文雅的“尸身”。
梅卿心里痛快又得意,望着地上的“尸身”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里却不断有眼泪滑出来,条条行行地,触目惊心。
她笑转向书案,无不期待着柳朝如发火,跳起来骂她一场,哪怕打她一顿,她都巴不得。她心底里希望有只手来给她一记耳光,将她打醒,再用不着做一切不实际的梦了。
然而柳朝如还是那副面孔,波澜不惊地看她发疯,案上扣着两只手,似乎在等她哭完闹完。等了会,见她哭不够似的,他便立起身来朝门外去。
潼山以及丫头妈妈皆围在门上望着,身子一偏,让了道晴光进来,将梅卿的脸照得黄黄的,枯悴落魄。
柳朝如这里出去,她的泪立时就止住,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卧房里去。门口三个下人各行其职,潼山在小书房里归置东西,丫头疾步往卧房里去宽慰,那妈妈一溜烟贴着墙根跑到东厢里头去禀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