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道,有钱筛酒杯杯满,无钱筛酒浅三分。那连通判果然是开铺子做生意发了,更兼官场敛财,再不似往昔那般抠抠搜搜上不得台面。
又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给梅卿钱给得痛快,利息却也追得紧。上月给梅卿拿了现银子一百五十两,便成日歪缠着要梅卿陪他,势要把本钱赚回来方罢。
梅卿不耐烦他这德性,进门便有些脸色不好,坐在椅上点着脚尖扯裙上粘带的一片落叶,俯着腰板看也不看他,语调有几分生硬,“你成日与我缠着,就不怕你夫人拿你的罪?”
连通判因是靠连太太做的官,根上养出来的怕老婆。外头却要脸面,咕哝着,“怕她作甚?不过她嘴巴爱唠叨,我懒得听她的闲话,素日才避着与她争辩。真给我拿定主意的事,她再闹也不顶用。”
梅卿直起腰来乜他一眼,冷笑一下,懒怠拆他的台。一阵风卷进门来,香风习习,连通判嗅见,打眼一瞧她,那副艳姿娇容更叫他神魂颠倒。
真是怪了,人家大多都爱那豆蔻少女,连通判偏爱这桃李之期的女人,总觉有些历经风吹雨打积攒下来的风情,那是种处变不惊的美。
他越过炕桌抓起她的手“啄啄”亲了两口,因为瘦,笑容就显得格外贼眉鼠眼,“柳大人不在家?”
“谁跟您连通判似的成日清闲?”梅卿淡淡地将手抽出来,向罩屏外叫小丫头倒茶来吃。回眼见他有些失落,便忍耐着添了两分笑脸,“再说了,他就是在家,您请我,我同他编个谎也得来呀。”
说到此节,梅卿趁势哄他,“你早起使人去传话,给他瞧见了,问我是谁,我说是银铺里的伙计,我在铺子里打了顶金冠子,有点花样不对,人家来寻我问清楚。”
“噢。”
也不知连通判是装傻充楞还是没想到那一层,梅卿索性点破,“话既然说出去了,过几日,我要是没拿顶金冠子回家去,只怕他想起来问,我不好开交。”
这回连通判听明白了,点着头讪笑,“不如现去打一个,你要什么样的,说下给我,我叫小厮铺子里打。”
梅卿转了脸色,搭过脑袋去说样式,要嵌什么宝石,几两重的,说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言谈间两眼放光,笑意盈盈,一改进门时的冷淡态度。
连通判隔着炕桌将她一观,心下隐隐有数,忍不住探道:“你说同我来往,是旧情难忘。我看呐,是我这头旧情难忘,你那头,是旧钱难舍吧?”
引得梅卿惊起头来,一时发窘发烦,扬帕子打了他一下,“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好好的县尊夫人,就是再清贫,也不至于吃不起饭,况且我还有娘姐姐在那里。你去打听打听,我姐姐如今跟着谁,我真是缺钱,找她们不比找你强些?你要这样想,我此刻就去了,往后你也不必使人请我,免得你又说我是为你的钱来。”
说罢甩下脸子,做出起身要走的架势。刚踅出罩屏外,门上折进来大片阳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梅卿心下却有些发寒,想着,不如趁势就走了吧,永不再来了。
不想连通判忙赶上来拉她,满口赔着不是,“你瞧我说的什么话,我听见说你出阁时陪了好些嫁妆,哪里会瞧得上我这些小钱。是我该死是我该死,你别生气。才说到打那冠子,要什么花样的来着?你坐着告诉我,我好生记下来,一会出去便使小厮去铺子里打。”
梅卿的心随身子,被他拽得晃动几下,终又回头,踅回罩屏内。这一回却不在榻上坐了,连通判一径将她揽到卧房里,搀到床上坐着,自己就在她面前急吼吼地宽衣解带。
那袍子随手丢在地上,露出一身皮包骨头,两条胳膊似两截枯枝,肚皮上松松发着皱,映出上头几根肋条。不知受了几世的灾,才练就这一副饱经沧桑的身材。
梅卿瞧在眼内,厌在心里,胃里一顶,喉间一口恶气涌上来,蔓延到鼻腔里,有些发酸。她恨得想哭,一双眼却始终干涩,涌不出泪来。也不能够恨自己,只恨不得当前勒死他!
然而现状却是他揿下来锁着她,像是多生出几百只手,一寸皮肤也不将她放过,都要摸一遍,要连人带骨头嗦进肚子里。
她实在是忍不得了,打算着回头就要与她娘定下日子讹他一笔狠的,往后再不见他一面!如此一想,便将一张没表情的脸别在枕畔,不能够再多瞅他一眼。
尤其是这样近的距离,近得他那龌龊的眼睛鼻子大了数倍,简直不像个人。像个鬼,阴司里的牛头马面。
梅卿在这里一耽误,午晌还未归家,柳朝如归家来不见她,业已见怪不怪。反倒见梦迢在这里,便到东厢见礼。梦迢估摸着这会董墨也该家里去了,也就趁势起身辞行。
柳朝如将她送到廊下,梦迢欲言又止,主动笑说:“梅卿大早便出门去了,说是哪家的太太请她去看个衣裳样子。”
柳朝如点头道:“她在家闲坐不住,姐姐是知道她的性子的,就爱与那些奶奶太太们说衣裳说首饰。”
“我正是知道才要劝你。”梦迢睐了睐目,见他面上不以为意,她的笑意就转得几丝惆怅,“梅卿性子要强,其实她倒未必是吃不得苦,只是小时候日子不好过,受人的欺负,心里积着气,大了势必要样样比人强些才罢。你衙门事多,也要抽出空来顾着家一些,时常伴着她说话,她也就没功夫往外跑了。我总是觉得,年轻夫妻常在一处好些,哪里好单放个妇人在外头跑跳?梅卿面上看着聪明,其实心里没主意,也没个成算。”
走到门首,院墙的浓阴匝在柳朝如眼内,有些迷茫,“难道是梅卿在外头与人结了仇怨?”
“噢,那倒是没有的事。”梦迢忙提起嗓子来,看着小厮牵了马车过来,她只得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我就是瞧你们夫妻像是有些疏远,常拌嘴,因此劝劝。你肯亲近着她些,不要时时板着面孔,她自然就肯常在家里。我走了,你进去吧。”
柳朝如望着她登舆,向着马车作了个揖,一回身,全不将梦迢的话放在心里。
要他与梅卿亲近,他实在没那个能力。初时做夫妻,也想着两个人相敬如宾,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罢。不想梅卿嘴上刻薄,心里弯酸,两个人说不到两句话,必定要吵起来,因此他也就懒得再说话了。
他折回东厢,老太太歪在榻上昏昏欲睡,脸上盖着条白绫绢子,穿着暗红软绫长衫,黑莨纱裙,一双暗大红金线绣鸳鸯平底鞋悬在榻外头。她的声音懒洋洋地由绢子底下透出来,像一缕烟,有气无力的发软,“梦儿去了?”
“去了。”柳朝如打袖管子里掏出个小小的药膏瓷盒子,去托她的手。不是那一只,又转托起另一只,在那个破了的水泡上摸一摸,撩了袍子坐下,“我说那水烫,你非不信,偏要伸手去摸,跟我作对似的。瞧,给烫出这么大个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