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有憾生(八)

折娶弱腰 再枯荣 4193 字 4个月前

午晌梦迢在洪家用罢饭出来,彩衣捧着个肚子执意要送,除了梦迢,仍旧谁的话也不大听。梦迢想着从此一别,余生难遇,也不劝她,任她挽着,两人慢条条往门上行去。

走到途中,彩衣忽然两腮挂泪,啼哭不止。梦迢拈着手帕替她拭泪,笑了笑,“好好的你哭什么呀?人家说有身子的女人一会哭一会笑的,脸变得快得很,看来果然不错。”

彩衣咻咻地抽几下鼻子,脸低了半晌,泪涔涔地抬起来,“姑娘,您迟早会有个好归属的,您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这话说得梦迢倍感心酸,她一向看人很准,却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自己。论坏,也不至于大奸大恶,但说是个好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只不过沦落人间,是个满身污点的平凡人,说不清配不配得上一个好结果。

她噗嗤乐了,“谁说我是个坏人了?”渐渐的,她也有丝哽咽,寂寞地笑着,“我晓得了,谢谢你,没亏我养你一场。往后我人不在济南了,你受了欺负,可没人替你出气。你留神点,要做娘的人了,别还像那样傻兮兮的。”

彩衣碎碎地点着头,梦迢复拉着她往门上去。太阳轰轰烈烈地照着,站在门盖下的浓阴里,身上还是凉的。梦迢几番催促她进去,彩衣就是不肯走,“我望着姑娘走。”

梦迢只得捉裙下来,走到轿前,回首望,长街对朱门,日照映彩衣。那仿佛是她的一段过去,曾有些天真懵懂的自己,站在遥远的回忆里,向她招着手。

她迫不得已地硬着心肠朝前走了,丢掉那些天真,以求在这世上顽强地生存。

顺道走到云生巷来,进院见着从前孟府里的老管家正指挥着小厮搬抬东西,局面乱哄哄的,果然像是预备往哪里去的样子。

那老管家见了梦迢,仍旧尊称“太太”,扭头朝屋里禀报了声。末了见银莲抱着孩子由门首迎阶下来,笑盈盈地先福身行礼,又握着小儿的手与梦迢作揖,“叫太太、叫太太、说太太纳福。”

梦迢握着他的手笑着,“要换从前,你还要喊我声‘母亲’呢。会讲话了么?”

银莲引着她往屋里进,“还不会呢,只会咿咿呀呀地嚷嚷,偶然蹦出两个字,倒有些似模似样。姑娘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不好找,没绕弯子吧?”

“我从前来过的。”梦迢旋身落在榻上,俏生生地冲她挑下眉,“你不知道吧,那年你被土匪劫了去,孟玉带兵去救你,我就到你这里来过一趟。”

银莲正将小儿抱给奶母,回身过来,登时有些尴尬局促。一紧张,便冒出从前的称呼,“原来太太都知道……”

“知道。”梦迢点点下颌,一脸释怀的怅意,“你坐。这是你家里,你站着我坐着,什么样子?”

银莲发着讪坐下,屁股沾了半边榻,两手搭在腿上,小媳妇见婆婆似的规矩,甚至有两分胆战心惊。梦迢忍不住好笑,“你为什么这样怕我?你我相识以来,我似乎连句重话也没对你说过吧。”

窗里斜晒来一片光,熨帖在银莲面上,轮廓变得更加柔和,但似乎又消瘦回去了。一瞬间,像回到从前,坐在她对面的是孟玉,萧条地笑谈着关于梦迢的一切。

她对梦迢的恐惧起初就来自孟玉的描绘里,还不认得梦迢,就感到她尖刻的锋芒。后来,又添了愧疚心虚,更在梦迢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将下颌低一低,蚊子似的细声,“好像是欠了太太什么,有些惭愧。”

梦迢明白她说的是孟玉,这倒检算不清了。谁欠谁的都不要紧,横竖已成定局。她遥遥头,说起来意,“听典当行的梁掌柜说你要到北京去了?我也要到河北去,来同你道个别。”

银莲朝窗户上瞥一眼,“是,正打点东西呢,月底就动身。”

“倒比我早些,我十月才动身。孟玉知道你要跟去么?依我看呢,你带着个孩子,山高水远的,哪里方便?不如就在济南等消息,朝廷如何处置,总有信送来的。”

“玉哥也是这个意思。”银莲笑一笑,看她一眼,目光又垂下去,“他说他死不了,说不准是放到哪里去,叫我在济南等他,他一定来接我。”

梦迢一颗心没由来地往下落一落,继而笑道:“你瞧,我说过的,总有一天,他会全心全意爱你的。”

“我想一想,还是不放心,叫我在这里等,简直度日如年,还不如跟着去。路上跟着管家下人,也累也不着什么。到了北京,先租一处房子住着,好歹是在一处。”银莲脸上有点羞赧,被金光照得暖融融的。

“也是,你要去,谁也拦不住。”梦迢说。

默了片刻,银莲想起件事,搭过脑袋来说:“太太,前两日我在福顺大街上瞧见梅姑娘了,她坐着马车,停在了盛满客栈门口,我见门上有个小厮接应她,不认得是谁家的。我也没敢招呼。”

梦迢从她抑低的音调里听出些端倪,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梦迢能想到的,只怕她也想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得太明白。

只是那个男人会是谁呢?梦迢攒眉忖度,思来想去唯有秋生,只怕两个人是在客栈里私会。梦迢立起身来,待要去柳家。

因怕银莲瞧出她发急来,忙和软地笑笑,“我要走了,还有些田产上的事要去向人交代。”

银莲起身欲送,梦迢将手压一压,“不要送了,有缘再见吧。”

话虽如此说,谁知还有没有缘呢。梦迢走出去,在院墙外听见庭树摇曳,哗哗哗的,震耳欲聋,仿佛是那年到这里来扑了个空,孟玉还在里头畅快地笑着。

她和孟玉,不知是谁先走出的困局,反正如她所料,孟玉到底是爱了银莲。也正因为她早有所料,所以老早地便却步抽身。此刻想起来,总觉得自己是被挤身出去的。

按到柳家,想不到董墨也在这里。柳朝如与董墨皆在廊庑底下迎着。柳朝如拱手打趣,“姐姐与章平就是约好到我家汇合的?”

董墨迎阶下来牵梦迢的手,“你不是去看彩衣?”

“去过了,在洪家用的午饭,出都出门了,索性就过来瞧瞧娘与梅卿。”梦迢走到廊庑底下,向屋里伸着脖子看看,“梅卿不在?”

柳朝如笑道:“出去了,说是去马通判家里与太太说话,岳母在房里。”

梦迢便不进去了,“你们说话,我去娘屋里坐一坐。”

廊下绕转进了东厢,老太太像在归置东西,听见有人进来,忙“啪嗒”阖上了箱笼盖子,见是梦迢,适才松了口气。

“娘多少家当,还怕人看见?”梦迢调侃着阖拢门,走到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