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巫被处死了。
这个消息传告出去的速度比柏妮丝预想的还要快。
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渊海神域的监狱门外考虑要不要见对方最后一面。今天的此时此刻,她就听到柴郡猫提起了这件事:“听说她在被行刑以前,曾数次提出想要见您,是这样吗?”
“是啊。”柏妮丝用银勺搅了搅杯子里的海盐水,引起沉睡在杯底的一些冰块们的细声尖叫,“不过我没那个心情。”
所以她只在昨天日落时分的行刑时刻,和蒂亚戈一起去亲眼目睹了对方的处决仪式。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庄肃森严的裁决日了。见证者除了渊海神域的所有海族外,还有警卫处的全体天使们,地下王国现任统治者白王后,甚至连希尔维杜和奥格斯格都来了。
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尤其严格来说,她其实本来就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被冰链束缚在罪柱上等待死亡降临的模样,柏妮丝隐约生出种怪异的猜想:
也许不只是对方,可能在其他无穷多个时空里,还有无数多个自己也是落得和这样差不多的下场。
垂下眼睫,将头顶倾泻而下的大片过于冰冷灿烂的圣光从视线里遮隔开。柏妮丝伸手缓缓触摸着自己指间那枚莹润的海蓝色戒指,听到在亚伯拉罕的质问下,另一个海巫正用着和她完全一致的僵硬呆板调子回答着她所有曾犯下过的罪行。
通过岁月史书来到这个世界后没多久,她就发现这里和她曾经的故乡简直有着惊人的相似。那时的乌苏拉已经快被自身的海巫魔力彻底异化,对她能构成的威胁实在不大。于是她打算在乌苏拉确定新的继承人之前就杀死对方,同时也借力杀死柏妮丝,避免另一个自己成为新的海巫来碍事。
这是一种思维惯性。
因为她自身是另一个世界来的海巫,所继承的魔力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乌苏拉。所以在来到这个和她的世界如此相似的地方以后,她就惯性地认为乌苏拉一定也会选择另一个自己作为继承者。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正是由于她的这些举动,才让乌苏拉决定将柏妮丝挑选为下一任海巫。
听到这里的时候,柏妮丝基本都能推测出来乌苏拉当时的想法——既然无法亲手杀死这个异世界来的海巫,那就干脆创造出一个新的继承者,让她们来自相残杀好了。这样一来,不管最后到底是谁死了,对于乌苏拉来说,那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么想着,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握住了柏妮丝的手,十指亲密交扣着,不属于自己的温热体温逐渐融进她的掌心。两枚一模一样的海蓝色戒指在对贴背立,明亮的光澜流淌其上。
柏妮丝抬起头,看到蒂亚戈正偏头注视着自己,表情和语气都是那种熟悉的温和:“很快就结束了。或者如果你想现在走的话,我陪你一起。”
她摇摇头,伸手抱住对方的手臂,视线转向那个奄奄一息的恶魔,盯着那张和她一样却让人无比憎恶的苍白脸孔:“没事,再等等吧。”
尽管在一个曾经自己也经历过的相似场景里,看着另一个自己被处死的样子很诡异,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但更多的,当这一切在她眼前真实结束的时候,她所有的噩梦也由此终结了。
海巫的陈述还在继续,她坦白了自己一开始冒充柏妮丝的样子是为了在乌苏拉死之前,掩盖自己的海巫身份,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同时存在两个海巫。而那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到柏妮丝和蒂亚戈之间的事,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关系。
她做这一切——不管是引诱格兰德尔也好,还是带走魔镜也好——既是随心所欲,也是在为自己建立起稳定的陆地势力。
和乌苏拉一样,她也渴望得到海洋之心来摆脱诅咒,获得永生甚至成为神。但和乌苏拉因为骄傲于自己海巫的身份所以向来固守海洋的作风不同,她不介意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退守到陆地以躲避人鱼族的追捕。
而在柏妮丝因为弑神罪而被关进陨罪园以后,她便开始想办法将自己更深地隐藏起来。否则一旦被发现另一个海巫还在监狱外,那她接下来就会成为警卫处以及人鱼族的最大目标。
至于结识并诱惑怀亚特,那纯粹是因为他所拥有的能够不断附身并更换自己皮囊的能力,正是她那时所急需的。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得这么藏着掖着地活下去了呢……”她气若游丝地感慨着,脆弱得令人心惊,似乎连说话都成了一件极为艰难才能做到的事,声音沙哑而微弱,“谁知道她居然被放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笑,身躯却不断颤抖痉挛着,想要蜷缩起来,却又被冰链桎梏着无法动弹,强烈的痛楚使说出口的话语都开始变调:“……啊,没想到这样还能出来。”
说着,她慢慢转过头,直直地望着柏妮丝,浅绿色的眼睛在她毫无血色的残破脸孔上,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吊诡亮光,即使周围再丰沛的光线也感染不了分毫:“真是走运啊……看样子我们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柏妮丝同样回望着她,听懂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剩下的话——如果不是因为这点不一样的运气,她们根本不会有区别。
某种程度上,柏妮丝觉得她说得其实很对。
人也好,恶魔也好,他们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
如果没有蒂亚戈,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当她看到自己身上也终于出现了被海巫魔力所异化的征兆时,她还会不会保持着最后那点脆弱的坚持。更或者变成比眼前这个海巫更加疯狂,不择手段地想要活下来的样子。
那双死气沉沉的绿眼睛,如同镜子那样映照着她。
“至于杀死罗德里格斯,那是因为他太不配合了。”
她说:“我只不过是想要知道创造纬度空洞的办法而已,既然他不肯说,那对我而言他就没有存在意义了。”
因为知道蒂亚戈和奥格斯格已经醒来,她不可能再有成功的机会。所以干脆放弃这个世界,通过纬度空洞去寻找下一个世界里的柏妮丝,一切重新开始。
这就是她当初去陨罪园的目的,也是她后来在听到月雾森林里还有最后一个纬度空洞的消息,来不及想以往那样分辨真假便跳入陷阱的原因。
周围爆发出一片愤怒喧嚣的呼喊声,请愿着要将这个欺骗了所有人的真正罪魁祸首立即处死。
柏妮丝别开头,捏住蒂亚戈的袖袍扯了扯,垫脚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我们回家吧。”
末了,她抿抿嘴唇,视线落在对方肩头的那缕浅淡金发上,又极轻地补充一句:“我想和你一起……”
可她刚刚就说过,他们一起回家,后面这句补充听起来有点奇怪。
蒂亚戈这么想着,却并没有开口多问,只顺势将对方搂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细腻的脖颈皮肤:“好。”
回到莱雅塔海域那座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宽阔宫殿,阳光被水层过滤成无数浮动的水晶,温柔又瑰丽地碎散在每一处。
熟悉而温馨的环境让柏妮丝终于从沉默中松口气,却又在下一刻忽然回想起那双冰冷的,没有生机的绿眼睛,来自她另一种真实的生命轨迹。
和她最恐惧的样子一样。
她在莫名的心慌与强烈庆幸感中转身,主动抱住正打算拥抱自己的海神,双臂环搭在他的肩上,仰头动作生涩地吻上对方微微张开准备说点什么的浅红嘴唇,笨拙又努力地用舌尖去轻轻扫弄他的唇瓣,试探着更进一步。
蒂亚戈略微错愕一下,旋即收紧搂在她腰肢上的手,低头迁就着怀里的少女,任由她不得其法地学着每次他的样子来加深这种亲密,手掌轻贴在她单薄的后背上,缓缓抚摸着,一点点平复着她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一件事,主动和被动的差别却这么大。
柏妮丝迷糊地回想着每次对方都能很容易就将她吻到意乱情迷的时候,有点郁闷为什么自己就没那么多花样,来来回回好像都只有那么点动作。
他只是呼吸节奏乱了而已,自己却已经连心跳都激烈到快跑出胸腔。
短暂的分别后,失去了彼此体温包围的嘴唇尝到了无处不在的冰冷海水味道。
蒂亚戈克制地喘.息一声,浓密眼睫垂着,被隔开了所有光线的苍蓝眼瞳蒙上层深色的晦暗。像是无法忍耐这种落差,他刚想低头重新找回那片温暖,却听到柏妮丝气息不稳地问:“那样还行吗?”
他停顿住,缓慢眨了下眼睛,看到她眼里盛着的细碎阳光,融化成一圈宝石般的妩媚光辉。而那张带着清晰吻痕的湿红嘴唇,还在用一种近乎单纯的语气说出更多撩.拨人的话:“我不知道。我是说,之前你每次那样……的时候,我都……所以刚才,还行吗?”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种事上主动问起他的感受。
“是。”蒂亚戈低头含住她的嘴唇,浓郁的清冽气息瞬间灌入柏妮丝的感官,将她密不透风地包围住,“我很喜欢。只要是你,怎么样都可以。”
话音刚落,她被对方轻巧地横抱在怀里,顺着水流滑入那间满是浮灿光纹的房间,背后迎来柔软的床面,满头黑发散开如盛放的花朵。
身上这件绢丝的黑色散摆裙是早上的时候,他为柏妮丝仔细挑选并穿上的。而现在,它在蒂亚戈的手里,像是深夜里退潮而去的漆黑海水,层层跌落,露出夜幕下的沙滩,白净细软。
在他再度靠近着吻上来的瞬间,柏妮丝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旋即迫使自己放松下来,以同样不设防的姿态拥抱住对方,完全包容他所有的亲昵与进犯。
今天的天气似乎真的很好……
柏妮丝迷迷糊糊地想着,目光被尖锐到失控的激烈感受抹成模糊的一片,都分不清哪些是海面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哪些是蒂亚戈飘散开的浅金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