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睁大双眼,语调平静道:“阿雪,我准备回去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你也……”
“我不想把病传染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都要完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子更加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大夫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精铁,明亮的双眼像凉州的湖泊。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等一众侍卫轮班巡逻。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口服几块薄荷糖,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疫病,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甚觉惊异,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的米粮油盐之价只升不减,穷人家揭不开锅,不觉瘟疫可怖,只觉贫困要命。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疫病,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晋明当场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米也都拿不出来。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繁杂,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同窗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人卖进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十二三岁时都是无忧无虑的,哪知人世艰险?皇后的婢女过来挑人,无缘无故的,连扇她几个耳光,她都忍住了没哭。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脊骨立不起来,紧贴着靠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叫她:“小姐?小姐?”
她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看不懂字。”
那年轻人讶然片刻,口述道:“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而至,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名贵花树早已枯死,她怔怔地望着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他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她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偷逃出去,与你姐姐团圆。”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脑子笨,但她也不算痴傻,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见你姐姐,往后咱们一家……”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对晋明的住处实在好奇,就花费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轻松地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还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他决意去京城郊外的行宫暂住,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将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朝她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绚烂如各色的丝缎,飘在天外,无边无际。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他比她年长十二岁,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头,她学一招,姐姐就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境愈发迫切。她路过花园的时候,并未留意皇妃。而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从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从又道:“侍妾向您行礼,本当是宫里的规矩。”
皇妃去往与锦茵截然不同的方向:“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沉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四处巡探。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缓缓地跪下来,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姐姐和母亲一起……她爬得很慢,耗光了气力,呼吸更是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闷疼。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气息微弱地唤他:“姐夫。”
那人的手一顿,抓紧她的腕骨,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刚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他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何近朱的属下只用一床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锦茵的心口凝着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问道:“何大人,你杀、杀了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难得灵光一闪,“我的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正要把络子抓来,她拼死去拦,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双眼迷茫之际,她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天已经完全黑了,可她一点也不怕。她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照例问道:“好孩子,饿不饿,累不累?”
“不饿,不累,”她答道,“娘,女儿回家了。”
她彻底地脱离了宫廷的规矩,再也不用拜见二皇子、皇后、何大人、岳大人、教坊司的鸨母。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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