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儿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置喙,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人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京城百姓赞颂不已的父母官。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他没伤到死穴,”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地烦我,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完美无瑕的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惊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中人。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说:“仙家……”
这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华瑶知道谢云潇一向出尘脱俗、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他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命不久矣。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一个男人,给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他一身杀气。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修诸功德,莫复作恶,一切诸恶孽,尽堕地狱中。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割断他一只手,他会疼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本是九死一生。你割了他的手,他指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再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踏进书斋。皎洁的秋月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她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他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道:“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被火腿馋死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他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只觉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快讲。”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她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不耐烦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立刻把你扒光。”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兴趣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堪比柳下惠再世。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可以,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什么时候答应了我?”
“岱州,”谢云潇道,“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应允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他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从他腿上跳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了一小块布料。她扭头正要骂他,他道:“一念之间,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谢云潇烧成这样,还挺会讲话。华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小声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作诗了,立刻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判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病症轻微,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谢云潇的脉象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于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三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