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顾川柏拔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再把芦苇杆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兴许也重创了凶手。为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如若凶手潜伏在水下,长久地屏息憋气,还要不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难如登天。”
朴月梭接话道:“如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或有几人,或是一人,他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烟霭漫天,弟兄们视物不清,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若干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几名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道:“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只顾着货船,没再注意旁的事,原也不该怪到镇抚司的头上。”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通常也会装作大梁的商队,私渡敖仓河,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那暗害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趁着京城的局势不稳,羌人羯人走了水道,偷运货物……”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水流是自西向东。若真如你若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郑洽的反应极其敏捷,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他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白刃闪烁的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作壁上观,单看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休要再护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作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低头瞥见方谨的发髻略显歪斜。他扶起那根璀璨耀眼的金钗,嗓音晦涩道:“你明知我如今的所言所行是为你好。每日我受你折磨,不以为恨,反念你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眼神含笑,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听在耳边,胸口一阵窒闷。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他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维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他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他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中散布谣言,险些暗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他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暗害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她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茂盛浓密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他绝佳的轻功更是当世无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华瑶心想道。
“殿下,”杜兰泽喊了她一声,“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栗米一百石,草药一百斤一十斤。以我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我们需得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道:“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乱我边境,趁着京城这场瘟疫,羌羯说不定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勾结三虎寨了。三虎寨通敌作乱,早已犯下了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当天傍晚,厚重的卷宗就经由官员之手,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均有家室,甚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盘踞了一帮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也没把卷宗打开,只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本被禁足于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原系天恩浩荡。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那些近臣的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德泽深厚,恩宠子女。二皇子甫一成年,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即刻戒严,朝廷要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细读镇抚司的这封折子,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如若关内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倾覆。”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也不便再牵扯三公主或四公主。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是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知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他看完密折,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恣肆欺瞒陛下。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表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大乘佛法,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尝。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鬓生白发,眼角皱纹条条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道:“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使计私逃,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载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折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奏请陛下圣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