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同他对视:“那又如何?如果你看穿了我,还能利用我,就是你的本事,我甘拜下风。”
岳扶疏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杀不了何近朱。”
华瑶信心十足:“我有谢云潇。”
岳扶疏摇了摇头。他的身子疲惫至极,疮口巨痛不止,痛得他耳鸣目眩,听不清华瑶的话,看不见华瑶的脸,只说:“谢云潇杀不了他。他得到了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的真传……”
“真的吗?”华瑶道,“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为什么会把何近朱收为衣钵后人?”
窗扇开着一条缝,华瑶的嗓音又轻又柔,顺着寒冷的冬风,吹进岳扶疏的耳孔。岳扶疏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实说道:“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献给京城官员……”话没说完,岳扶疏浑浑噩噩地昏迷过去,无论华瑶如何激将他,他也没再睁开眼睛。
真想杀了他。华瑶暗道。
夜幕黑沉,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华瑶听不见一丝半点的人声。她右手搭在腰间,极轻、极缓地拔出长剑,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观逸的声音:“施主,请回吧。”
华瑶被他吓了一跳。她反问道:“你跟踪我?”
观逸道:“小僧奉师父之命,在此守夜。”
华瑶道:“刚才我为什么没看见你?”
观逸道:“小僧在屋顶打坐。”
华瑶后知后觉道:“你会闭气?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
观逸举起双手,合十作礼:“师父自创一门龟息功,以便观心打坐,打坐之时,呼吸无声,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华瑶冲出房门,跳到他的面前:“所以呢,我和岳扶疏谈话之际,你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顶上偷听。你触犯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又凭什么教训我?”
观逸面不改色道:“施主不要乱想。小僧在屋顶打坐,心中默诵佛经,未曾听闻施主谈话。”
“我不信,”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带,“你跟我过来,我要好好地审问你。”
观逸静立不动:“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却道:“你打不打诳语,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不冤枉好人,倘若你躲着我,便是你心中有鬼。”
观逸年方二十岁,只比华瑶年长两岁,仍是少年人的心性,阅历尚浅,此生从未见过华瑶这般厚颜无耻又伶牙俐齿的姑娘。无论他讲了什么话,她都能轻松地反驳他。
他的僧衣是麻布所制,粗糙无比,远不及华瑶的裙摆飘逸,但他的衣带正被她紧紧地扯在手里,与她的锦纱衣袖交叠,他直说道:“施主,男女有别,请您放开小僧……”
华瑶道:“我扯过许多衣带,就你废话最多。”
观逸道:“万恶、万恶……”
华瑶替他补全:“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观逸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转身便走,华瑶却像是地痞流氓一般,剑鞘一挥,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轻笑一声,绕到他的眼前。
幽静的月色之下,他敛眉垂目,容貌更显俊秀,颇有逸世离尘之姿容。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我原以为您是一代高僧,可是呢,您的这颗心,好像十分凉薄。您明知我是深陷红尘的可怜人,不仅不愿意渡我,话没说两句,转身就走,为什么呢?你倒是说清楚点,好让我断绝不该有的念头。”
观逸第一次遇见这等事,不知如何应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登时心乱如麻。
他原地打坐,捏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子,反反复复地默念佛经,直到一把铁禅杖轻敲他的头顶。
他睁开眼,见到自己的师父,再往前看,华瑶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双手背后,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她的侍卫共有十人,整整齐齐地环绕着她。
观逸的师父抬起禅杖,敲了敲地面。华瑶轻咳一声,指天发誓道:“我,华小瑶,在此郑重立誓,我再也不敢在寺庙里暗杀岳扶疏了!”
观逸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华瑶之所以缠着观逸,是为了让她的侍卫找到下手的机会。千钧一发之际,厢房内杀意陡现,观逸的师父适时现身,又救了岳扶疏一命。师父从不杀生,从不动怒,只因华瑶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岳扶疏,师父一定会要求华瑶立誓,华瑶也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没脸没皮地当众发下誓言。
观逸不禁劝告道:“华小瑶施主,何苦这样烦扰自己,烦扰他人。您若放下仇恨,宽恕他一次,饶他一条生路,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
“华小瑶是我的大名,”华瑶胡扯道,“在我老家,谁叫了我的大名,就是要跟我打架。”
观逸道:“出家人不可争斗。”
华瑶道:“我明白。所以我宽恕了你的冒犯,可见我是一个仁义的人,但我不能宽恕岳扶疏杀了我的亲人,我和他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话刚说完,她一溜烟就跑远了,生怕观逸又啰啰嗦嗦地,说些废话来烦她。
华瑶回到厢房,谢云潇仍未就寝。
谢云潇在床前点了一盏明灯。他静坐在床沿,翻看一沓信件,灼灼跳动的火光照耀他的眉眼。他衣衫轻薄,将露未露,这场景之美,犹如梦里春闱,纵是寒舍也蓬荜生辉。
华瑶脚底生风,飞扑到他的身上,却被他轻轻地推开:“请你坐正。”
华瑶道:“不,我偏要斜着坐。”
谢云潇道:“你挡住了烛光。”
华瑶强词夺理道:“不是我挡住了烛光,是你坐得离蜡烛太远。”她牵起他的手腕,倚进他的怀里,细瞧他手中的信纸:“嗯,谁给你写信了?”
“这是岳扶疏的信,”谢云潇如实道,“我潜入他的房间,搜了他的包袱,拿走了他的所有物品。”
华瑶十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没察觉你的形迹。”
谢云潇低头笑了笑。他这么一笑,华瑶大感不妙,只听他道:“我不知道你对观逸做了什么。我走到岳扶疏的门前,看见观逸面颊通红,闭目垂睛,盘膝打坐,而你站在不远处……”
华瑶严肃道:“你误会了,我想和他探讨佛法,但他视我如洪水猛兽,待我十分冷淡,我向来是知趣之人,自然也不便多说,站得离他远远的……”
“是吗?”谢云潇一语道破她的秉性,“以我之见,你大为欣赏之人,多半不食人间烟火味,待你越冷淡越好。”
华瑶也不等他讲完,咬定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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