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枕红尘(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

天宇开霁 素光同 5850 字 10个月前

君与臣,官与匪,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内乱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墮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溺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儒生。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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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最可悲的是,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话虽这么说,秦三的心里却有些堵得慌,虞州的官场确实烂透了,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等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全国各地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她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华瑶迫不及待,连忙催促道:“快说说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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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寨的寨主袁昌自称“天王”,武功高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不过,蠢货的麾下,也有一些可用之人,比如郑攸,就算是黑豹寨的顶梁柱。

郑攸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葛大人过奖了。华瑶本就是该死之人,若非秦三一时心软,华瑶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秦三违抗皇命,袒护华瑶,必是存了欺君罔上的心思。”

当时她喝了一杯酒,头昏脑胀,便顾不得什么体面,稀里糊涂地发作起来。

华瑶小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我劝你改邪归正,尽快停手,否则,别怪我以下犯上。”

葛巾与黑豹寨来往已久,算是把“官匪勾结”做到了实处。

他张大嘴,很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个字。濒死之际,他隐约听见葛巾命令道:“我从土匪寨逃出来,可不能空手回去,赵大人,麻烦你割下贺鼎的人头,再搜一搜他的身子……”

华瑶严肃道:“确实,我的怒火被你挑起来了,正准备对你大施惩戒。”

华瑶双手把谢云潇的脖子圈住,仍觉意犹未尽,又舔了舔他的唇角,方才告诉他:“下雨了。”

葛巾感激郑攸仗义相助,却也存了一点疑心。

郑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留在寨子里,是为了给您善后,万一秦三发现您不见了,她会立刻派出追兵,到时候,咱们都没活路可走。我冒死把您救出去,也是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现在您这样怀疑我,真叫我有苦无处说,心都凉了一半……”

贺鼎本是虞州的名士,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他染上了赌瘾,败光了家产,自此以后的人生,一落千丈。他的尊严和气节都被消磨殆尽,彻底沦为土匪脚边一条丧家之犬,满脸一副阿谀谄媚之色,比贱民还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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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巾不再迟疑。她低眉垂首,紧跟着郑攸,通过木柜里的一道暗门,走向了通往地下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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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出口,谢云潇一手揽紧她的腰,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她只觉得淡雅清幽的香气缠绕着她,如同春蚕食叶、香露滴花一般,隐蔽而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神思。

贺鼎心生犹疑,还没来得及开口,郑攸就把他推到了葛巾那一侧。

郑攸悄悄把贺鼎喊进了密道,又转头对葛巾说:“贺鼎是我的同乡好友,也是您的老相识。我原本就打算让贺鼎跟您一起走密道,他走在前头,给您带路,等你们出去了,您就把他安置在县衙,四天以后,我也去县衙与你们会和,您看如何?”

贺鼎是黑豹寨的谋士,也是葛巾的老熟人。葛巾与贺鼎打过招呼,便在郑攸的指引下,顺利地推开了密道入口的厚重石门。

贺鼎死不瞑目,赵惟成还特意拽了一下贺鼎的眼皮。

华瑶还想暗示他一句,他就开口道:“你把我强掳到此地,未免过于猖狂。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宫外这般胡闹,就不怕自己恶名远播吗?”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华瑶什么荤话都敢说。此时她心血来潮,就想和谢云潇玩游戏,她扮演荒淫无道的昏君,谢云潇是宁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谢云潇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贺鼎放下灯笼,正要推开石门,就有一把长剑猛然穿过了他的心房。剧烈的疼痛一霎袭来,他低下头,只见汨汨流动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华瑶立刻凑过去,细细绵绵地亲吻他的唇,像是在品味一杯美酒。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一套,她看得久了,听得久了,难免有些触动。

郑攸把身量挺得笔直,脸上毫无惧色,只说:“华瑶和谢云潇攻占黑豹寨的那一天,谎称自己是从三虎寨来的流寇,袁寨主信了他们的假话,便没有及时逃跑。葛大人,您和袁寨主不同,您是最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郑攸含笑道:“土匪寨里的那些信,并不是您亲笔写的,极有可能是秦三假借您的名义,代为传信。您做事一向谨慎,不留纰漏,反倒是秦三这种不通文墨的武官,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恰好被您抓到了把病。”

华瑶道:“她是想淋雨,还是想找我?”

葛巾微微颔首:“郑兄此计甚妙,甚毒。”

谢云潇一边和她接吻,一边抬起左手,拽动一条繁茂的树枝,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弯了粗壮的枝桠。

贺鼎踉跄一步,单手扶住石墙,转念一想,既然有机会逃出土匪寨,他何乐而不为?也许,郑攸给了他这个机会,就是要让他重获自由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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