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差点被呛住。“这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他吸着冷气,“喝起来就跟酱油似的!”

“这是新运来的药,据说效果比以前还好。”徐景熙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它挺恶心的,凑合喝吧。”

黄少天捏着鼻子把药喝了下去。这时候门被匆忙地敲了两下,郑轩一揭帘子走了进来。他带着一身的寒气跑到床边:“黄少你醒啦!我们都担心死了!”

“我还没死呢。”黄少天想掀开毯子,被俩人给摁了回去。他抗议道:“我现在感觉挺好,就是做了个梦……”

“什么梦?”徐景熙紧张起来,“据说这种病可能会产生幻觉,你说说看?”

“我觉得不是幻觉。”黄少天一摊手,“我就是梦到了咱们从第四防线出发那时候的事情,然后我在车上睡着了,梦里的我又做了另一个梦,梦到刚出研究院基地那会儿……唉怎么有点乱,我梦到了什么来着?”

郑轩忧虑地说:“我看你还是接着睡吧。”

等他们都出了房间之后,黄少天一翻身坐起,从床底下拖出包裹,拿出套替换的军装来。当他抖开上衣的时候,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他在桌上把它小心地展平,才发现那是朵纸折的玫瑰。

他慢吞吞地穿上衬衫,系好腰带,动作放在几年前的训练营里肯定会被教官痛斥一顿。他不怎么习惯这种缓慢的过程,可他血管里流动的冰似乎还残余在原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需要等待那些东西融化才行。

“阶段性冰期气候不适应症”——这是目前困扰他病症的学名。患者通常会表现得不惧怕寒冷,但是在低温下活动时间过久就会陷入僵硬,只有采取救护措施才能从那种状态下恢复行动能力。许多有这种症状的士兵都被送回了后方,如果他们继续在寒冷的前线停留,有很大几率会引发不可逆转的机能停止。

人们管它叫“夏天病”。这种症状在长冬到来时开始出现,根据历史记载,只有当夏天回归之后才会消失。

黄少天转动行军床边的齿轮,几年下来他已经非常熟悉这些东西的用法。一个很小的铜盆从床架里伸出来,里面盛着过滤水,他简单地洗了洗脸,抬起头时视线和镜子里的自己碰了个正着。

镜子里是一张二十四岁的面孔。放在别的年代,他可能才毕业没多久,正在到处投递简历,或者想办法把一份完美的论文塞到导师的鼻子底下去。即使是从现在来看,他也还十分年轻。他的面孔上没有岁月痕迹,只有逐渐消褪的伤痕,眼睛仍然明亮,寒冷和鲜血从来不曾让它们之中燃烧的火焰熄灭。黄少天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和他还没有奔赴前线的时候不同——就像他还在列车上做着旧日之梦时那样不同——而那种感觉不仅仅来自于风霜的馈赠。他想起小时候学校里讲:在花开和叶落之间的日子都是夏天,我们知道夏天在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时候结束。每过一个夏天,你们就长大了一岁。

在这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里,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就像埋藏在土地之下的种子那样,再也不能继续生长下去。

黄少天拉紧上衣的领子,大步走出房间。狭窄的走廊外面就是营地,今天正是个雪停的日子,稀薄的雾气弥漫在低地附近,让人呼吸的时候能尝到其中湿漉漉的味道。云层既致密又细碎,在天际排成了深浅不一的鳞片形状,就好像有只会带来冬天的恶龙正蜷伏在穹顶之上,正等待人类中的勇士将它斩落似的。

如果事情那么简单就好了,黄少天想。

院子里的雪一层一层积下来,最下面已经变成了软绵绵的冰。大地在靴底咯吱咯吱地响着,听着如同一段没精打采的嘲笑声。黄少天走到院子尽头的仓库门前,停顿片刻,猛地把门推开;里面的声音像是被一刀剪断,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这个进来的不速之客。

“你们准备瞒着我悄悄出击?”黄少天问。

徐景熙跳了起来:“黄少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躺着!”

“我躺着等你们打仗回来带纪念品吗?”黄少天挨个看向每一张不知所措的脸,“别忘了,我虽然不是队长,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黄少,从夏天病发作开始你已经跟着我们上过好几次战场了,”郑轩在大冷天里额头都冒出了汗,“再这么硬撑你就回不去了!当初是谁说要活下来才能看到夏天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黄少天瞟了他一眼,“我是生病了,但至少还没失忆。上一场刚打完的时候兽潮已经逼近防线,现在你们跟我说外面没什么问题?”

“不管你在不在,我们总要尽力一拼的。”宋晓说,“我们已经没有……”

他的最后几个字听起来有点模糊不清。黄少天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几乎没感到疼痛,他眼前一阵发黑,周遭的声音也都好像是隔着水波传来那样时断时续。他隐约觉得有人从后面扶住了自己,徐景熙在说话:“我在药里……让他睡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