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前。”黄少天困难地说,“不用想办法把我搬回火炉上,我觉得自己也冻得差不多了。我们得认清现实对吧。”

喻文州深深地凝视着他。那一刻,黄少天前所未有地憎恨起了死亡,因为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哀痛——他见过对方温柔的目光,见过他笑着纠正自己文法错误的样子,见过他专心致志地工作,见过他面对大雪沉默不语地思念家乡……但那些都没有如今来得那样令他窒息。他明白对于他们来说,失去彼此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他为必须承受这件事的是对方而感到歉意。

“对不起,我做不到答应你的事情啦。”他慢慢地说,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慢地开口,“但你还记得你说过的吗?不管是和平还是战争的时代,是冬天还是夏天的世界……我们都得好好生活。”

“不会的。”喻文州摇头。黄少天几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对方再次开口:“不会有了。”

他想笑一笑,不过发觉自己已经很难做到这一点了。在喻文州的怀抱里,他看到天空上的阴云聚拢起来,最后的日光也消失了,这让他觉得气氛刚好。然后他感觉面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雪花。

这片大地上下起了雪。人们在清扫战场,整理同伴的遗体,天空之下只剩沉默,沉默是他们如今唯一能应对死亡的方式。大雪纷纷而下,很快落满了战士们的头发和肩膀,在风中飘拂的雪片盘旋不歇,正用它们自己的语言为逝者唱响悲歌。

黄少天看着这场雪,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年的冬天。那同样是最后一个夏日,他们坐在阁楼的窗边,烦恼着搬家和学业的问题。喻文州那天说了很多话,他本来记不清楚,现在好像一下子都想了起来。他说,我还会回来的,你在担心什么呢?他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

没必要给离别起什么好听的名字,离别就是离别。

“再见……”黄少天小声说,“我爱你。”

对方离他那么近,可是又好像非常遥远,他的视野清晰了一瞬间,然后就渐渐模糊。他伸出手,想要碰到那个影子——

画面并没有清晰起来。他坠入了梦乡。

当世界还停留在夏日那会儿,喻文州有时候会做些关于冬天的梦。

它们大部分都出现在阁楼上短暂的午睡里,因为果酱实验的原因,那些梦里有一阵子常常弥漫着酸甜的浆果味,显得一点都不严肃了。起初冬天是个课本上冷冰冰的词,很快变成了一片纯白、没有任何生命的画面;随着他对它更深的了解,里面出现了冰川与大雪,再后来他用冬天的幻想来涂改他所见的一切,花与树枯萎死去,原野被冰层覆盖,野兽与人类挣扎求存。那是个非常残酷的世界。

他醒来的时候经常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不过黄少天总会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是在他肩膀边安安静静地睡着,有时候是坐在窗边看一本关于战车的图鉴。然后他会像把头探出了水面一样,忽然就觉察到了空气中的温暖,知道世界一切如常,明白现在仍是夏天。

记性再好的人也不容易分毫不差地回忆起过去岁月的每个细节。他们共同度过的夏天,每一个都那么漫长,里面塞满了明亮的颜色、笑声和温柔,还有那么多暖洋洋的瞬间。所有的一切都混杂起来,变成柔软又牢不可破的某种东西。他那时以为,如果他们有朝一日会分离,这些足以支持他走过漫长旅途,让他在黄昏里半睡半醒地翻开书时,仍会觉得并不孤独。

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想起许多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事情。他们也曾有过大声笑着跑过长街短巷,而不会被人指责太吵闹的孩童时光。中学时他们读同一所学校,教室只隔两个房间,他下午放学偶尔要留下来帮忙,黄少天就在校门外面不远处的战车雕像边等他;他到那里的时候常常看到对方坐在车轮上晃着腿,一不留意还会从上面掉下来。他们到小小的码头坐船,用了几个月才适应那摇来摇去的舢板,湖水蓝得像天空一样,没有风的时候,白云在天际层层叠叠,仿佛要一直垂落到水面尽头。图书馆的阁楼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们在那里度过了那么多个下午,那里有书和垫子,有晴天时洒满地面的阳光,有雨天里绵延不绝敲打窗沿的声音,那里有黄少天——他是同学,是朋友,是秘密的分享者,比那些都还更重要。青春是一生里最好的时节,他是那个时节里最好的人。

有他在的夏天,就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喻文州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还在寒风凛冽的战场上。黄少天睡在他的怀抱中,就如同无忧无虑的少年时那样神色安详,不过他再也不会揉揉眼睛醒过来,在夕阳斜照的阁楼上靠向他的肩膀了。

他知道自己还要面对更多战斗,还有更长的路在前方,他必须竭尽全力地继续走下去。但在他的生命里,有些东西已经再也没法回来。

黄少天的头发和眉毛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喻文州想象着对方从前不耐烦地拍掉雪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想要替他把那些雪扫干净,却忽然停住了。

在他手指碰到的皮肤下,有一丝暖意渐渐渗出,就如同是在夜幕尽头悄无声息窥探着的黎明。

黄少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感觉脸上一凉,有一滴水珠砸在了他的面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