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回到阮家后,阮奉先没有关心她去了哪里,开门见山就问去平谦侯府有没有见到世子,有没有在世子面前露脸,世子有没有对她表现出好感。

自然,后面那个问题问得比较隐晦,阮觅眼中嘲讽,装成听不懂的木讷样子糊弄过去。

眼巴巴让自己女儿去送嫁,打的就是给自己侄女夫婿身边塞人的主意。不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平时看起来还挺要脸的,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恶心得紧

阮觅心中吐槽,嘴上全是“没有,不清楚,女儿真是没用”之类的回答,说到最后阮奉先不耐烦挥挥手打发了她,阮觅这才得以出来呼吸干净空气。

之后的几天里,阮觅悄悄带着翠莺同自己院子里那两个丫鬟出去吃了一顿,用的钱是这个月阮珍珍好不容易攒齐的那一百两。

酥春和槐夏嘴馋,从酒楼出来的时候都走不动路。

翠莺倒是没吃多少,她嘴上虽然没说,但那脸色也看得出来,觉得阮觅这回花钱大手大脚,非常不值得。估计回去后就得教育她一顿。

即将被教育的人缩了缩脖子,见后面有个伙计提着食盒匆匆赶过来,看到救星似的上前接住。然后献宝一般蹿到翠莺面前,“你每到这个时候不是都会上火,晚上又睡不着吗这里头的百合莲子粥清热降火养心安神,我让他们小火煨了好一会儿呢你就尝尝嘛”

说到后面连撒娇的口吻都用上了。

翠莺有些动容,她每年从夏入秋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舒服,不过一直没有同旁人说过。只有阮觅来了阮家后,第一年就发现了这件事情。

那时候的阮觅不像现在这么爱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更多的时候她是坐在一个地方发呆,眼神也空洞。翠莺有时候都觉得她好像下一秒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过就算是这样,阮觅还是会在发现她不舒服后,悄悄地去厨房那边弄点降火的东西回来。

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忍受着讥讽排挤,只是为了那么一点东西。

翠莺一家都在阮家做事,若是她想换个主子伺候也是可以的。她父亲曾经悄悄打通关系想把她调去别的院子,不过翠莺拒绝了。

在哪儿当差不是当呢但是她但肯定,整个阮家,只有一个三小姐,会默默关注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会发现她在初秋的时候上火失眠,会勇敢踏出小院只为了给她弄一点降火的汤。

走了,三小姐就再也不是她的三小姐了。

翠莺很肯定这一点。

她守在那间小院,四个春夏秋冬。旁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新的人来了,又有旧的人离开。只有翠莺一如既往,陪着阮觅在那间小小的院子看日出日落。

被一小碗莲子粥勾起了回忆,翠莺面色愈发柔和。也忍住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嘴角微翘接过食盒。

说句僭越的话,这约莫就是含辛茹苦养女长大成人的欣慰感

阮觅并不清楚翠莺想了什么,不过翠莺接过了粥,也没有再教育她了。自以为得逞的人嘿嘿一笑,连坐在马车上都忍不住哼起了歌。

酥春槐夏不敢捂耳朵,一个劲垂着头不敢说话。

而翠莺还沉浸在从胸腔喷涌而出的情感中,忘了阻止。

于是这辆马车在“悦耳”歌声的笼罩下快速赶回了阮家。

下马车的时候,阮觅疑惑问道“我怎么觉得回来的时候比去的时候更快”

酥春他爹,也就是车夫僵了僵身体,老实巴交的男人垂着头就要来认错。被翠莺拦住,“没事,您忙去。”

男人看看阮觅,不敢动,直到阮觅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才如遇大赦驾着车往小门走了。

“怎么了”阮觅懵懂凑到翠莺面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转头看向酥春槐夏企图得到答案。

酥春槐夏眼神游离,就是不同她对上。

于是阮觅只能睁着那双眼,看向翠莺。

她比翠莺矮些,脸自然而然地仰着,眸子微睁,露出漆黑瞳仁。

翠莺与她对视,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目标,将三小姐培养成鳞京人人称赞的闺秀,或许这样她就不用再被人忽视了。

但是这一刻,翠莺又觉得这些虚名其实都无所谓了。

她心中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爱唱就唱罢,她总归是愿意听着的。

于是翠莺摇头,“没什么,快些回来不好吗”

“嗷,那也是。”轻易就被忽悠过去的阮觅不再想这个事情。

四人吃饱喝足,慢悠悠往那间能够遮风挡雨,能被称为家的小院走去。

距离小林巷那边的喜宴过去也有好几日了,谢氏突然派了人来问阮觅有没有空,想请她去清水巷那边坐坐。

这消息自然是先被阮奉先知晓了,他没问阮觅意见,直接替她决定明天就去。

早在阮大学

士还没入朝做官的时候,阮奉先就时常对人家白眼相待。后来阮大学士有了如今的地位,阮奉先舔着脸巴结了好几回都没得到回复,觉得自己的面子被踩在了地上,于是愤愤离开。时常偷偷骂阮大学士不念旧情,无情无义。

平日里,阮奉先也端着不想和清水巷扯上关系的清高架子,但一碰到这种机会,他还是会忘记之前的事,装成没事人一样上门。

阮觅跟在阮奉先身边,悄悄翻了个白眼,听他在那儿同谢氏寒暄。

谢氏见到阮奉先并不惊讶,似乎已经猜到他会过来。

“我这女儿没教过什么礼数,若是做了什么事惹人发笑,还望嫂嫂莫要见怪。”阮奉先装成一个担心女儿外出的好父亲,为自己再次上门找借口。

压根没考虑过阮觅的名声。

谢氏没顺着他的话说,而是笑着拉过阮觅的手,不赞同道“我看阿觅啊,是个好孩子。七弟这是谦虚呢。”

本来阮珍珍也打着主意想跟过来的,不过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放弃了。阮觅心中遗憾,有时候阮珍珍不在身边,还真是缺少一点乐趣。

阮奉先同谢氏又寒暄了几句,两人才继续往里面走。

听说今日是那位阮大学士的休沐日,现在人就在家中教阮宝珠阮宝璃两姐妹写大字。

且不说阮奉先听到这消息时的脸色,从尴尬咬牙切齿快速变换到虚伪客套有多好笑。

阮觅仅仅是听说,就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这多可怕啊

震惊某朝廷重臣休沐时间竟然不好好放松,捉着两个无辜幼儿苦练大字。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猛地回到翠莺把她从床上提起来看书的地狱时间似的。

以后还是对宝珠那孩子好一点吧,毕竟大家都不容易。

阮觅沧桑叹气。

至于阮奉先那点心思,阮觅不用多想都清楚。不就是想和这边打好关系,但是以前实在是被阮大学士忽视太多次了。以至于现在一听到阮大学士在家,阮奉先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又气又怒,害怕这回还跟以前一样。

坐在待客的室内,没有见到阮大学士,估计这会儿还在监督两姐妹写大字。谢氏让人上茶,然后说要去带那俩孩子过来,便先走了。

留下阮觅和阮奉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看见阮奉先,就跟看见阮珍珍似的,身体里那些不安分的细胞总是蠢蠢欲动,想要使坏。

只要做得不过分,让阮奉先发现不了的同时又不舒服,阮觅就觉得自己舒服了。

她捧起茶杯,将下半张脸隐在茶杯后,状似无意轻声道“女儿一个人在这儿也没关系的,伯母待我很好,父亲不用担心,您就先回去罢。”

阮奉先来这儿的借口本来就是说阮觅需要他,所以他才会百忙之中抽出空过来。但是阮觅现在又乖巧极了,还非常善解人意地说让阮奉先先走,这可把阮奉先给气坏了。

心口哽了哽,刚想训斥,却又想起自己刚才在众人面前扮演的慈父模样,硬生生忍住了。

厅堂里的那些仆从都是这儿的老人,曾经也是见识过阮奉先上门套近乎却被拒之门外的场景。就算他们面上没有表露出什么,阮奉先也觉得他们在暗地里嘲笑自己。

勉强挤出个笑,阮奉先呵呵笑了两声。脸上是生硬的慈祥,眼中尽是警告,“觅儿不要胡闹,为父不看着你,要是等会儿你闯了祸该怎么办”

倒是没有想过阮觅说这些话是故意的,阮奉先只觉得这个女儿实在是木讷,说的话竟然还让他下不来台。

因此心里嫌弃更浓了一分。

阮觅特意顿了顿,忐忑开口“父亲您心中应该很敬佩伯父吧不然早上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开心了。听到伯母邀请我来这儿的那天,您也笑得非常开心的。”

一个受到冷待多年的孩子,正绞尽脑汁同那个冷待她的父亲搭话,丝毫不记仇。

而且还体贴得很,拼命给自己父亲说好话。

真是乖巧,就可惜生错了人家。

资历老,对于阮觅身世也很了解的婢女站在一旁,心内叹气。觉得这位小姐惹人疼惜的同时,又觉得阮奉先真是可笑。

他那哪儿是敬重老爷巴不得从老爷身上咬下一块肉下来的豺狼差不多。贪婪无度,脸皮厚得很。

阮奉先没想到阮觅连他的老底都掀了,几乎怀疑她是故意的,但看过去依旧是孺慕的眼神,和以前没差。

惊疑不定,审时地看了阮觅几眼后,阮奉先终究是放下怀疑。不过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儿同他八字相冲了,心中不喜。

当着那些婢子的面,阮奉先不好斥责,便忍住脾气故作温和,“等会儿你伯父过来了,少说些话,不然闹出笑话就不好了。”

阮觅终于舒服了,不再说话乖巧点头。

而阮奉

先坐在那儿喝茶水,就算竭力维持自己的威严,却还是疑神疑鬼,觉得站在一旁的婢子听了刚才那些话后,个个瞧他的眼神都不对劲。

像是看笑话,像是鄙夷,又像是嘲讽。

要是这是在自己家,阮奉先早就摔杯子发怒了。但这是清水巷,他不得不收敛脾气。阮奉先粗粗喘气,面色不好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刺耳声响。

阮觅抿直嘴角掩藏自己的幸灾乐祸,悄悄看阮奉先那无能狂怒的样子几眼,觉得太好笑了,又再次移开目光以免忍不住笑出来暴露自己。

突然,阮觅和一人对上目光。

僵住。

她神色瞬间变得非常正经,坐姿也端正起来,好像翠莺正拿着鞭子在一旁督促似的。

一颗冷汗悄然冒出,心中警铃狂响。

太恐怖了

那简直就是前世所有教导主任的化身,看一眼就能让学生肝胆俱裂夜间噩梦痛哭流涕。

更何况阮觅才耍了些小手段去看阮奉先的笑话,嘴角的笑都还没收敛干净,就被抓了个现行,这不是证据在手是什么

阮觅木着脸,抖了抖。

孩子害怕。

阮平左平日里没什么兴趣爱好,同僚们休沐时喝喝小酒听听歌看看舞,偶尔也会邀请他过去。但去了几回之后,同僚们嘴上说着下次再聚,却再也没有邀请过阮平左了。

甚至那些小圈子里还流传着对阮平左的评价。

古板,无趣,沉闷。

谢氏时常笑着拿这些事打趣他,叫他好生反省。故而阮平左面无表情回想自己在同僚们赏歌舞的时候说了什么。

“为官者应端正己身,赏歌舞,食酒糜,不应沉溺。”

“俸禄几何可够花销”

“程大人,来时碰上令夫人,正在找寻你,我见她焦急,便带着过来了,人正在外面。”

回忆完,阮平左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自己的妻子“并无什么过错。”

那些,都是很正常的话。

当时谢氏瞧着他肃着的一张脸里那点儿茫然,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

而渐渐没人邀请的阮大学士,休沐时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他崇拜谢安。

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一个“未若柳絮因风起”,一个“撒盐空中差可拟”,稚儿稚语,却道出千古流传的名句。

所以阮平左尽力向偶像靠齐,在休沐时都会把两个女儿拎到书房,悉心教导,表情严肃得能吓哭小孩儿,实则满心殷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