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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你自己。”

我自己?夜色温柔,天花板上的节能灯罩上有斑斑点点的印记,都是过去每个夏夜里趋光赴死的蛾虫。她生在五月末,北方夏天短暂,四月有时还会下雪,五月乍暖还寒,听说她出生的前夜,天忽然就热起来了,好像夏天终于决定降临。

于是她叫陈见夏。

这个名字小学时候给她惹过麻烦,小学生致力于给所有人起外号,龅牙的叫龅牙苏,胖的叫猪,戴弱视矫正镜的叫四眼田鸡——虽然没人想过青蛙跟眼镜究竟有什么关系,而什么都不沾、白白瘦瘦的陈见夏得到的名字却最糟糕:下贱陈。

仅仅因为一个人发现她名字倒过来可以这样念,男生们就哄堂大笑。陈见夏气得趴在桌上哭了一堂课,后来就没人这样叫了。男班长还过来安慰她,说你看过刘青云演的《阿呆拜寿》吗?里面的男主角——男主角你知道吧,电影里男女主角肯定都是好人——男主角的口头禅就是“下贱”,他看谁都喊“下贱”,没别的意思的,大家就是觉得好玩,你平时那么正经,他们就更蹬鼻子上脸。

其实陈见夏生气的不是别人说她下贱。小学生没什么女性意识,还没发育的小孩只知道这个词不好,喊的人无所指,听的人也没受侮辱。陈见夏不过是觉得自己最宝贵的、最独特的存在被否定了:她的名字。

她的出生是有故事的。即便弟弟的出生更令所有人欣喜,弟弟的名字至伟更饱含长辈的期望与看重,陈见夏仍然在幼年和少年时代每一个落寞的瞬间想起自己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有故事的。

即便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个长辈告诉她的,即便很可能是编造的。

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出生结束了北方反复无常的寒流,带来了确定无疑的夏天。

地理书上说新加坡永远是夏天。漫长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陈见夏没能保证每个词的发音都足够“纯正”,却仍然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许是面试官神情中的温和与鼓励让她松弛,她渐渐不再纠结于语法,磕磕绊绊却万分真诚地,向三个完全陌生的人介绍了“我是谁”。

她说完之后才觉得尴尬,不太敢直视面试官,后面几个常规问题都是半垂着头,间或望一下,其中一位颈间戴着蓝色丝巾、华人面孔却一看气质就很“海外”的女老师朝她温柔一笑。

陈见夏不知怎么觉得,自己一定会长长久久记得这一抬眼间,世界向她伸来的手。

陈见夏平静地离开学校会议室,轻柔地带上门,很慢很慢地经过行政区宽敞明亮、大片大片的窗。

她看见外面湛蓝的天幕之上大团大团的积云,像心情明朗的小朋友用蜡笔认真涂得满满的最好的天气。今天是周日,每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里的星期天都是晴空万里,晴空之下会发生《记一件难忘的事》。

马上要过十九岁生日了。夏天要来了。

就在这时候,她摸到口袋里的手机。今天她决定开机——开机画面刚过,李燃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李燃——”

“我爷爷去世了。”他说。

五十五

海桐

李燃从岩石步道走下来的时候,陈见夏正呆呆望着她从没见过的修剪得圆乎乎的几丛灌木——或者算是乔木?细长水滴状的叶子表面有一层蜡质,泛着油润的光。白色花团小小的,比单瓣丁香还小,藏在叶子里,她是闻到了一股像茉莉一样的香气,循着找了过去,不仔细看就差点错过了。

她问,这是茉莉吗?

其实应该问你好吗,难过吧,想哭就哭吧。

但她不敢看李燃,第一句就结结巴巴问这是什么花,李燃说,好像叫海桐。

他说,火葬场净瞎搞,咱们这儿太冷了,种点松树得了,不应该种这种花,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