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学习写小说,总想找些奇谈巧遇,写出来令人“拍案惊奇”。近年来认识到真实和朴素的价值,就想极力避免那些太过于戏剧性的事件。所以迟疑再三,不愿写城山先生的事。
我去山东重访少年时工作的地方,住在某县城招待所里。招待所很小,只有四五间客房,不两天所住的客人就都熟识了。我隔壁住着两夫妻,男的有六十多岁,女的四十多岁。男的一天到晚不吭一声,女的有说有笑,满院子都是她的声音。男的早出晚归,一身油垢。女的打扮得过分入时,在这小县城里颇有些扎眼。她除去到集市上买鸡,买肉,买苹果,就在门前一个煤火炉上烧菜或是在井边洗衣服,再不就凑到人堆里扯闲天。
有一天下雨,我不能外出,坐在传达室和看门的于老汉闲谈。于老汉认识字,从《新观察》上读过我写的访日短文,就跟我打听日本的情形。谈话中间,那女人来了,于老汉招呼她坐,她摇摇头仍在门边站着,满有兴趣的听我闲聊。我对她没多少好印象,这时正和老汉谈日本的吃食,并没睬她。可是我正谈到兴头上,她兜头来了一句:
“你净是胡扯,那地方不怎么样!”
咦,这真奇了。我既不是对她说的,她又没到过日本,怎么能说我胡扯?
“他们日本人好东西也做不出好味儿来,挺好的鱼,吃生的!肉呢,弄的稀甜,一吃就恶心!做汤连点油也不放,放些小干鱼儿,恶腥气!”
我有点生气的问:“还有啥不怎么样的?”
“见人就鞠躬!整天坐在硬炕席上,还叫你跪着坐。我偏不,故意伸直腿把脚丫子冲着门!”
“这么说你去过日本?”
“才回来没半年。本来说住到年底的,我说啥也不住了,俺老头没法,跟我提前回来了。”
这时候于老汉才插嘴告诉我:她的老头,就是那个满身油垢,整天不出声的人,是日本人,大伙叫他城山先生。地区汽车修造厂的技术员,到这儿的汽车修理厂帮忙来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的装束有点扎眼,毛衣和筒裤都是货真价实日本产,比北京街头留长发蓄胡须的哥们身上地道的多。
尽管对这人印象不好,但觉得自己态度也过于不逊了。我忙向她让坐,并打听她怎么会嫁给个日本人的。
“我三十岁时死了男人,想找个没结过婚的,工资高点的,人老实点的,年纪大点的。中国人里找不着。就他合适。”
“你在哪儿找着他的呢?”
“不用找,他一直跟我在一个厂。我没进厂他就在那个厂了,从一解放他就在那个厂工作,是从解放区进城来的。”这时一阵劈劈啪啪的泥水声,城山先生从外边回来了,打着一把破伞,鞋子夹在腋下,赤着两只脚走到门口,朝我们看了一眼,几乎看不出的点点头,又朝里走了进去。
“喂!”夫人尖叫了一声,把头伸出门去,“你把伞在外边先落,把脚涮干净再进去!”
城山先生站住脚,毕恭毕敬地听完,一声不响地走到井边涮脚去。夫人说是要给老头子打酒,赶到井边,一边数落城山先生出门不带雨鞋,也不想着多穿件衣服,从他手里把伞夺了过去。进屋拿了酒瓶,一阵风跑出了招待所大门。
城山先生引起我职业性的兴趣。我请县委开了介绍信,去汽车修配厂访问他。
汽修厂的厂长老姜,原来在地区厂里和城山同事,请城山来帮忙,就是他的主意和他的面子。他一看介绍信很高兴,倒象要访问的是他本人,一口气介绍了城山许多好处:在战争时期就参加我们工作了。不怕危险,认真苦干,责任心强……总之,是个有觉悟的国际朋友。他有日本国籍,可是拒不接受额外照顾,只和中国工作人员拿同样的工资,享受同等待遇。退休以后,四处帮忙,从不要补差之类。
我问:“日本侨民有几次分批回国,他怎么不走?”
老姜说:“战争年代他为什么没走我不知道,建国初期我才和他在一道工作,那时他说中国才开始建设,正需要技术人员,他不能走。后来生产上正轨了,他从一个老乡那里得知当时日本生活很困难,失业的人不少,他又没走。再以后,他在这儿成了家,而且离退休的年纪也不远了,当然就更不走了。”
“现在既然退休了,可以回去了吧?”
“今年他回去一次,大家以为他是先去看看情况,安排一下,以后回国。可是一年的护照,他三个月就回来了。”
“为什么,就为他爱人过不惯那儿的生活?”
“据他爱人说是这样,可也不象,也许中国这点退休金拿到日本不顶用,也许……谁知道呢,这个人近几年越来越沉闷了,一句正经话也说不出来!”
等姜厂长领我到现场去找城山的时候,已经离中午吃饭的时间不远了。城山正躺在一辆旧福特下边修车。老姜喊了好久,他才把头仰面朝天地从车下探出来,说:“正干着活,你叫啥哩?”——说的是地道的鲁中土话。
“有记者访问你!”
“这是干活的时候,又不是会客的时候。”
他说完不等回答,又把头缩了进去。
碰了个钉子,我有些扫兴,对老姜说:“咱们回办公室等他吧!”
老姜抱歉表示同意,和我走出车间。这时城山在身后喊了一声,满脸油污的追了出来。我俩就站住了脚。人们总有点好奇心。院子里几个干活的人看见日本技术员喊住我这个生人,都停下活来观看。这时他走近了,笑笑说:“刚才正在节骨眼上,停不下手来,对不起。”
为了表示尊重,我用日语说:“能见到你很高兴,我不算采访,只想和你谈谈心……”
他脸上露出了惶然的表情,望着我不吭一声。
我又说:“我也才去日本回来不久。”
他摇摇头,用山东话说:“我是偏僻地方人,你的关西口音我听不懂,咱们说中国话吧!”
我又一次有些扫兴。我的日语水平虽然很低,但这几句话还不致于说错。他既听出我有关西口音,怎么会听不懂内容?我又用中国话重复了一遍,和他交谈的兴致已经淡多了。老姜要去向干活的工人交代什么事,我便约城山下午再谈,再次和他告别。城山忽然有点迟疑地看着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在轻金属工厂当过苦力?”
我感到很意外,忙说:“是啊!”
“认识个城山信一郎吗?我就是城山信一郎啊!”
咦!我又上下仔细地看他。他说:“在招待所我就怀疑是你了。下午到招待所再谈,我去找你!”
我怀疑他是不是城山信一郎?脸相依稀还象,可是神态、性格完全不是那一个人。
轻金属工厂,是日本人掠夺中国矿藏的一家工厂,技术工人大多是日本人,苦力和学徒是中国人。我是到那里当卯子工的,每天抱着一捆木桩跟在测量的人后边钉桩子。日本人给多少工资我不知道,反正包工柜上一天给我两角五分钱,扣了住席子窝铺和吃窝头咸菜的钱,到我手只有七八分钱,干几个月不够买双鞋。穿苦力们不够用度怎么办?把头教我们偷,偷了工厂的东西他负责收买,不必自己拿出去卖,这样少点危险,可是他收价很低,偷一把钳子只给五个鸡蛋,偷一个小电机也不过给一条蓝布裤子再加一双鞋钱。我年纪小,不敢偷大家伙,只能捡点小便宜。有一天在翻砂场外边干活,我进车间里闲逛,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只新电筒,随手揣到了怀里,急忙溜了出来。约摸快到下班时候了,我正要把剩下的木桩打成捆扛回窝铺,一个小鬼子气的满脸煞白,抓住了我,“你跟我来!”
我害怕了,两腿发抖,脸涨的象火烧,求救的眼光投向把头。把头原来在指挥我把木桩捆好,现在他自己却看也不看我,抢过我手中的木桩用绳一摽,扛着走了。
“跟我走!”
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小鬼子走。他并不抓着我,只是在前边领路,不时回头看看我。他有十八九岁,穿一身战斗服,洗的发白了,又落满了黑砂。戴一顶战斗帽,帽子前角一个窟窿,后边毛了边,挂着线头。穿一双分指的水袜子,也露出了小脚趾,只有屁股上别的那毛巾是新的。我还没见过这么穷的日本人。他一句话不说,领我绕过办公室,往石灰矿那边空旷的地方走。我越走心越往下沉。一般的小偷小摸,日本人看见打两嘴巴就放了。偷了重要东西,送勤劳部、警备队,那是要灌凉水上老虎凳的。他现在不打我,当然是要送我进那里去了。
这时正下中班,人们纷纷往厂外走,我不好执拗。过了会儿,看看周围没人了,我停住了脚。他走出四五步,听到后边没有脚步声,也停下了,回过头对我说:“走!”
我说:“不!”
“走!”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