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

京城内外 邓友梅. 5008 字 2022-10-16

对这次见面,我和同志们议论了好几天。第一次看到一个外国人思想转变,所以很兴奋。本来是约好互相通信的。但我因为忙,一直没给他写,也没接到过他的信。不知是他也没写,还是写了我没有收到。时间一长,我以为他会回国的,也就不写了。

我从汽车修配厂出来,又走了一两个地方,在外边吃过饭刚回招待所,城山便来敲门了。他叫我上他那屋去谈,说喝水方便。我以为他夫人会招待我们一下。过去一看,茶、烟虽摆好了,她却不在。我问:“夫人呢?”他说:“赶庙会去买东西了。她走了倒好,免得我们说话她瞎打岔。”

我开宗明义就问他:“上午在厂里,为什么我用日语跟他打招呼他那么不安,而且说听不懂我的话?”

“我习惯了,从不在人前说日语。在地区厂里还有一个日本人,我们俩见面也不说日语。”

“怎么会养成这个怪习惯?”

“。”

“也冲击到你头上了?”

“没有,大家对我很客气。领导上,包括军宣队,对我也很客气。不过是朋友们都远离开我了,所有的中国人都不敢跟我来往。厂里只我们两个日本人,当然还要谈谈说说,可一说日语,旁边的人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你,充满了怀疑和反感。我们就约定不再用日语。一个外国人,事事要人提醒多不好!”

“这么说,你当真把日语全忘了?”

他摇摇头:“我思索的时候还用日语。我只有这一点还是日本的了,不能把它忘记。”

说完,他沉默下来,目光有点黯然。

为了打破沉寂,说起我去年到日本时的观感,讲那里的工作效率,管理方法,新型建筑,物质文明。他听着,偶尔也附和着说一两句:“是啊,变了,全变了!”但兴致始终没有重打起来。我说:“你也变了。战争年代我见到你,你是很开朗,很活跃的,怎么现在这么郁闷?”

他笑笑说:“老了,我六十多了。”

我说:“我也五十多了,可心情还很年轻,常常忘记自己是年过半辈的人。以致孩子们总说我不象个爸爸!”

“你不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吗?”他脱口而出说,“我总是作客人!从小时送给伯父起就作客人,整整一生。有时候是不受欢迎的客人,有时候是受到亲切关怀的客人。可总是客人。”

说完,他又沉闷起来。

我在咀嚼他这几句话的含意,没有再向他提问。身在异国,总有一种作客的心理,这不难理解。但他为什么不回去呢?当真是由于女人的原故?

“我不久前回去了一次!”他仿佛听到我心中无声的提问。“发现我在日本,也还是客人,也许比在中国作客人更糟。我在这儿到底是熟客呀!而且主客之间相处的还融洽。在海那边,我却是生客。唔,实在是比客人的地位更糟。”

我不再提问。我发现这个人越问他越不肯开口,让他沉默他反会自己耐不住讲起来。

果然,不一会他又慢吞吞地说起来。

中日建交之后,他联系上了自己的母亲,得知他的两个弟弟都在战争中死去,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他想回去奉养她,可是他有了老婆,并且抱了一个孩子。带两个外籍亲属回去费点事,他老婆也不大放心。女人再粗,也有她精细的天性,她建议先办理探亲,回去看个究竟。

今年春天,他和妻子两人回去了。母子相见,抱头痛哭。没见过面的儿媳按日本风俗郑重地行了初见礼,邻居们、亲戚们轮流的来探看,请宴,热情是够热情的了。可他总觉得这热情后边还有点什么冷冷的东西。人们总是找个题目跟他打听旧事:大正年间这村着过一次火,是从你家烧起的吧?噢,不是,是昭和三年呀。不是从你们家,那是谁家?对了,是谷川家,谷川是你们东邻吧!怎么,是西邻?瞧你这记性,真好。我记得你那时还小得很,常在你家南边那地里捡稻穗!怎么,你家南边没有地……人们查来问去,仍不放心。写信把他在北海道的伯母找来了。伯母见面之后,一下就肯定他确是城山信一郎,同时提出他早已过继在她的名下,应当去继承她的宗祧。因为伯母的儿子也在战争中失去了,需要有人照顾晚年。于是两个老妯娌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你当年养不起时给了我,现在要人扶持了又想要回去,这不合法;一个说你早已把他撵出去了,从小一个人流浪到中国,怎么现在还有脸来认亲?城山表示两位老人可以同住,都是自己的母亲,可是两个老人却都说:“人只有一个母亲,你说你承认谁?”他很为难,只好回中国来,让他们去协商出头绪来再说。

我听了笑起来。

他问:“你笑什么?”

我说:“这些家务琐事,值得你情绪如此灰暗吗?”

他叹了口气:“你把事看简单了……”摇摇头把下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时从门外传来了城山夫人的说笑声:

“这些老农啊,可真不怕钱扎手,就这么一只鹅,要我九块钱,还说不定是黄鼬咬死的!韭菜呢,简直是论根儿卖了……”

她推门进来,先朝我点点头,转脸就问城山:“炉子捅开没有?”

城山有点紧张了,站起身说:“我以为还早,现在捅也不晚吧!”

“你看看,哪个老爷们象你!支一支动一动,拨一拨转一转,我告诉你,你们日本那套大男子主义在我们这儿可行不通,我们是解放妇女!”

城山笑笑,拿起铁筷捅火去。这女人一边从草篮里往外掏东西,一边对我说:“要不是看这个老实头孤零零的可怜,我真想跟他散了!外国人,就是跟咱们的人不一样!”

我本来就对她印象不好,便毫不客气的顶他一句说:

“工资挣的多,又没负担,又是头婚,不好找呢!”

“工资多是前两年,现在一个社员种半亩韭菜就比他挣的多!没负担?他妈现在就揭不开锅了!我叫他接到中国来,他说老人生活不习惯。回日本?这点退休金在中国是个钱,到那儿连十颗白菜都买不到!喝西北风啊!日本的西北风比中国的稠乎啊?”

我问:“老太太以前怎么生活的?怎么一下会揭不开锅?”

她说:“以前不是说他战死了吗?政府发抚恤金哪!他忽然活着回去了!人家不光不发了,还叫赔以前发的三十多年的,加在一块一二十万,把我卖了还不够还帐的呢!上回有个地方来信,叫他写材料,说明他是怎么离开军队的,为什么没进俘虏营。我告诉他,就说真城山死了,他是冒充的。叫他们接着替死城山发抚恤金。他不去日本,不当日本人,这些年不也活过来了?”

这时城山进来,报告火已捅好,她提着鹅走出去。对我说:“他上午告诉我了,你们是老朋友,你在这吃饭吧,难得有个他愿意说话的朋友来,你多开导开导他。”

城山显然已经听到她刚才对我讲的话了。坐下后慢慢地说:“过去他们估计我死在战乱中没有统计,现在发现我还活着,认为我算是自动离队……”

我说:“你可以解释一下。”

“我解释什么?”他呼的一下站起来说,“我一家人弄成这样,应当是发动战争的人向我解释!我什么材料也不写!你开除我的国籍吗?你能把我身上的日本民族的血液抽出去换上别的什么吗?我大不了在这世界上永远作客人,可我还是日本人!”

他坐下来,缓了口气,有点颓唐地说:“我爱日本!”

我说:“你也并不总是作客人。在解放战争中,在你的工作岗位上,你没拿你自己当客人,我们也没拿你当外人。”

“是的!所以我退了休还工作,不要补贴。工作的时候,我安心,我满足,我踏实,这比钱可贵。我为工人阶级工作……”

他们预备了好几样菜。夫人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动手。女人一边数落他,一边给他挽袖子,打下手,甚至拧热毛巾替他擦汗,把沾在胸前的肉屑替他摄下来。我发现这女人虽然粗俗,倒是当真体贴他,爱护他的,所以到吃饭时,我端起一杯酒来说:“朋友,你说你到处作客是不对的,在这个屋里,你不是主人吗?”

“是的,是的!”城山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嫁给个外国人,是件烦恼事,我很感谢她!”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扯这些干什么?”女人带点撒娇地说,“反正我不叫你一个人回去!”

“我回哪儿去呀?”城山喝了酒,用力的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这晚上,我好久好久没有合眼,想把它写下来,又觉得太戏剧性了,不象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