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

京城内外 邓友梅. 8492 字 2022-10-16

封世南和谢三思并无深交。他俩既不在一个单位,也不千一个行当,本来怎么分类也分不到一伙。“”期间,“”给上了另册的人全归“牛鬼蛇神”类,他们才混到一块劳动。这以后两人就有了来往,但也不亲密。一天,谢三思上街买东西,顺便看了封世南一下。封世南说他正准备去新疆写生,为创作油画作准备。谢三思就说:“我也想去新疆观光考察,可惜咱们不能走一路。”

“为什么?”

“你是名家,工作出差,到各处必定官接车送,宾馆座谈。我是私费旅行,讲不起这排场!”

封世南说:“官接车送那一套我尝过,苦透了。这次我就是要微服潜行。除去带一封证明信以便登记住旅馆,别人一律不惊动。”

两人就达成了结伴而行的协议。封世南有本职工作,谢三思已经退休了,一切准备事宜谢三思自愿全包下来。

谢三思已经多年不出门,又从未去过新疆,就去找一位大学时代的老同学打听情况。这同学四十年代在新疆做过工作。谢老大概是不大看报的,或者看也只看第一版大标题和第三版的学术文章,竟不知道这位老同学已经当上了副部长。这副部长又是极念旧极热心的人,就说:“你不用管了,飞机票我叫办公室去买,新疆那边我给有关单位去封信,一切由他们接待!”

谢三思回来对封世南一说,封世南就一百二十个不同意:“我就为了免去这一套应酬才跟你结伴,怎么又要什么副部长安排呢,不行!”

过了两天,谢三思又来了。说是他费了好一番唇舌,跟副部长吵红了脸,这才把他的热心退回去。可这事叫副部长的女儿锦屏知道了。锦屏今年三十五岁,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独身寡居,不久也要去新疆收集资料,她要他们等她一块走。

封世南后悔和谢老达成的协议,这老头原来如此的粘乎琐碎!封世南怕见生人,尤其怕见女人,为这个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怎么弄个独身女人一道去新疆呢?他话也不说,把头向左右各扭了个四十五度角。

又过了两天,谢老又来了。他说:“经过说服,锦屏不要我们等她同路了!”

“好。”

“可是她有个要求,想认识一下你,想向你请教点美术问题。”

“不行,不……”

下一个“行”字还没说出,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浅色连衣裙,长得丰满、漂亮、满身异样气息的女人。

“我跟谢伯伯一块来的,在外边等着您请呢。您既然不想请,我只好自己进来!”

封世南马上改口说:“我是说我不配指导别人学习,我没说不欢迎。”

从这儿起,锦屏三天两头来看画,谈画,要求学画。她业余爱好油画,特别欣赏俄罗斯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画派。封世南正是学这个画派的,所以她对封世南仰慕已久了。

陪她看画说话,实在是件苦差事,而且封世南总觉着有点恐惧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她爸爸当副部长。也许那头发?那连衣裙?那异样的气息?说不上来!每次她走,他都不说再见,并且痛心疾首地发誓:“大好时光全叫她给浪费了!我还能画几年哪?陪得起吗?她再来我决不开门!”

他为此买了个从门里向外窥视的“门镜”,北京人叫“门眼”,有人敲门他先悄悄看看,可是明看见是她还是把门开了!他这人是被动型,总也学不会拉下脸当面使人难堪。

上了去新疆的飞机了,他松了口气,认为从此解脱出来了!谁想到了新疆,换了汽车,又遇上个恶魔司机。不知怎么闹的,一路上总出故障。这不又抛锚了吗!

司机这个祸根,也是谢老招来的!他认识新疆某学院副院长,这车就是那位副院长替他们租的。这个伴儿真选砸了!八成是命里有此一劫——近来总听谢老讲佛学,他也传染了几句佛家用语。

从车一抛锚,谢老就帮着司机小满忙活,没离开车子周围。封世南不仅不想动手,他看都不想看,他恨透了这个司机。他走出一百多米,在公路背风的一侧斜坡坐下来生气。

这大概是第九次抛锚。他也是第九次向着大戈壁发出誓言:“就是修得好我也不坐这车了!我受够了!我宁愿在这儿坐到天亮,拦过路车回伊宁,然后坐飞机回北京去!乌鲁木齐停都不停了!拦不上过路车我骑驴,我走!我宁可来一次拉练……”

喊了一阵,觉着无聊。戈壁滩上没有人,小满和谢老在一百米开外,而且是顶风!象创作作品一样,既没人喊好也没人反对,画着就没劲了。

于是他静下来看戈壁滩。

戈壁滩上没有草,没有树,没有人,大概连个耗子也不会有。人们惯用“飞砂走石”四个字形容大风,现在风并不小,得有五六级吧!可是一粒砂也没飞,一块石也没走。大概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这一带也有过“飞砂走石”的景象。风天天刮,能飞的飞光了,能走的走完了,就剩下了这光秃秃、硬梆梆的一片胶泥地,满眼石头滩。真奇怪,新疆这个地方好像被什么妖巫使了魔法。你走在戈壁滩上,半天见不到一点带活气的东西,可是一眨眼,转个弯,眼前就是一片葱绿。清清的河水、连天的牧草、高高的白杨、遍地的杂花、成群的驼马牛羊,象被谁念了几句咒语,一下就充满了你的左右上下。

他想起了如画的唐布拉草原。

已经是向秋季牧场转移的时候,草原上看不到多少畜群,亏得同行的郭大夫路熟,哈萨克语也过硬,居然在隐蔽的山沟里找到两户人家。帐房四面竟是这么青葱,这么明朗,深绿的雪杉和透明的白杨之间,枣红马群、浅棕驼群和雪白的羊群象撒在绿草坡上的片片花丛。一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哼着一支仿佛听过的民歌,骑在一匹栗色白鼻梁的高大的马上,不慌不忙顺山坡走下来。这片景象,使他欣赏过、临摹过的许多风景名画清晰地复现出来,而比他原来看到的又多了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尽管把这些画和它的复制品“读”了多少次,竟还有遗漏和没读懂的地方,由此也就悟出了自己的临摹品所疏漏的神情、气韵和风采。他支开画架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理睬聚拢在身后的眼睛和嘈杂声音……

这地方只有两处毡房。一家是替供销社收购皮张的收购员,一家是牧业队副队长。周围游动的就是他们的马群、羊群和放牧它们的孩子。哈萨克人放牧不象汉族,他们并不把牲畜聚拢成一团。他们任牲畜自由自在地走动、吃草、嬉戏。孩子只是骑在马上找个适中的地方看着,只有那一两匹走得太高太远了的时候才喊一声,扔一块石子把它召回来。湛蓝的天上没有云。阳光把雪杉、榆树、蒿草都照得明净透亮,河水湍急地从脚下流过,只听那声音就知道那水也是明净透亮的。

封世南一张一张地画着,直到谢老来喊他吃饭,他才发现在这一段时间里收购员已经杀了一只羊,烤了一炉馕,预备了一顿名副其实的宴席。吃饭的人除去主人和他们四个人,还有邻居副队长一家和刚才他画过的那个骑马的姑娘。原来她不是这两家的成员,是供销社的会计,俄罗斯族人。一经主人介绍,他才想起女会计在马上哼的那支歌自己也会唱。那是五十年代颇为流行的一支俄罗斯民歌。

没有筷子调匙,羊肉用手抓着吃,饭也用手抓着吃。这是名副其实的“手抓羊肉”和“抓饭”。不是北京百万庄新疆餐厅里卖的、用筷子用木勺的精巧细致的仿制品。

哈萨克的孩子聚在一起唱了两支歌,俄罗斯姑娘用手拉着头巾,就站在她自己的座位处跳了个舞。人们欢迎北京和伊宁来的客人出节目,这三老头和半老头有点扭捏,司机小满自告奋勇。站到铺毡下边自己哼着曲调跳迪斯科。郭大夫扭过脸去,封世南鼻子、眉毛皱成一团,把脸蛋儿拉成了包子折儿。只有谢老笑哈哈地和哈萨克人、俄罗斯人一起拍巴掌,为小满伴奏。

副队长说:“几位老同志不唱不跳,我们提点别的要求行不行?”

“行!”

副队长说他家也杀了羊,请他们去吃晚饭。收购员要画家给他画张带彩色的像。副队长的女人请郭大夫给她检查一下身体,怎么一顿吃二斤羊肉还觉得肚子发空……

他们全答应,可是吃完午饭,太阳已西斜。新疆比北京日落要晚两个多小时,在北京该是掌灯的时候了。要完成这些事,今天就不能按计划回到附近那个养蜂场去过夜,明天也不能按计划越过天山大坂,取道南疆回乌鲁木齐。走南疆是司机小满提的建议,他对此十分热心,怕是有什么私人打算。这人很难说话,他能同意晚走一天吗?

小满一反常态,把他摘去帽徽的旧军帽往脑后一推,举起右手往后一扬,说:“可以,我批准你们的要求!”

全帐篷的人鼓起掌来,郭大夫又把头扭了过去。封世南为小满的慷慨所感动,没再计较他那不成体统的状态。

答应下来的要求挺多,但这晚上除去满足了副队长招待客人的热情之外,别的一样也没做。吃喝玩闹完了已是深夜,几个老头就靠在自己坐的地方睡了过去,在梦中他们还听到青年人在门外草坪上叽叽格格的笑声。

第二天上午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务。身体检查完,画像着了色,该出发了,人们才发现从一早就没看见小满。也没看见俄罗斯族姑娘。连她那匹白鼻梁的栗色马也没在拴马的长绳上。

“不要紧,年轻娃娃,耍去了,会回来的!”副队长的妻子宽厚地说。大夫说她没什么病,就是胃被肉给撑大了。她消除了心理负担。所以比昨天更和气了。

将近十点,放羊的小娃娃吆呼一声,指指东边的山岗。大家手搭凉棚望去,看见小满和女会计骑在一匹马上,一路笑声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封世南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象什么样子!”

郭大夫大声说:“得跟他严肃谈一下!他是和我们一块出来的,这样胡闹,影响外界对我们的看法!岂有此理!”

封世南的好心情一下子又被破坏了。

人与人之间的印象常常是互相呼应的。小满在郭大夫眼里“不象样子”,郭大夫在小满眼中也“不是东西”。

郭大夫三天前接到乌鲁木齐林副院长一个电话。副院长说他的一个老朋友和一位画家要到伊犁作私人旅行,他们在伊犁没有熟人,没有“关系户”,希望老郭以朋友的朋友的身份关照这两个人。

郭大夫是军人出身,由卫生员进了军医大学,转业后在伊犁医院当外科医生。他业余爱读杂书,很知道谢三思在哲学界、美学界的地位。虽然不大看画,从年历上也见过封世南的作品和姓名。他对这两个人是很尊重的。因此他把轻易不肯利用的补休时间牺牲掉,甘当义务向导和翻译,陪他们来唐布拉草原参观写生。两天来他见这司机的所为,既作为新疆人感到羞耻,又作为客人的朋友感到屈辱——两个国内外知名的人士居然叫个毛头小伙耍弄得手足无措,这成什么世界!

他在电话里,告诉他的老患者、林副院长,让汽车两天后到达伊宁市伊犁宾馆门前停住,他去迎接他们。林副院长说这两人一个是自费观光,一个厉行节俭,不肯住高级宾馆。郭大夫说:“你让他们停在伊犁宾馆门前,我另为他们找便宜的地方住。”

按照预定时间,郭大夫在伊犁宾馆门口站了七个小时,每来一辆车都问一声:“是谢老吗?”“有姓封的吗?”一共迎来了二十几辆车,七个姓谢的,两个姓封的,但没有任何一个姓谢的和姓封的同乘一辆车。七个姓谢的其中有五个是一家人,老的七十,小的两周岁,坐在一辆小面包车上,另两个是女同志。两个姓封的是父子二人,坐上海牌轿车来的。

第二天他请了一天假,从早上就去等,总算等到了坐在北京吉普中的谢、封二位名人,寒暄过后,郭大夫说:“走吧,我给你们找的房子在南边!”

从前门探出个歪戴着没有红五星帽徽的军帽的脑袋,斜视着三个人问:“这不是宾馆吗?不在这儿住在哪儿住?”

郭大夫说:“在南边……”

“南边有什么好住处?住小店呀?我开了四年车可没住过那地方!要住你们住,给我另找地方!”

南边是个旅社,当然简陋得多,而且厕所在楼外一百米开外的后院里。三个床位一间的屋子倒还宽阔。郭大夫问:“你们看行不行?不行咱再找地方。”谢老和封世南连说:“很好、很好!”司机说:“穷家富路,要这么节约别出来不更省钱吗?”郭大夫忙说:“依我看也简陋了点,跟二位的地位不大相称。”谢老说:“这里很好嘛,我们是出来旅行,又不是出来摆阔!”司机接上说:“你们愿意在这儿住就住,给我另找地方吧。”郭大夫笑笑说:“没想到两位名人都能吃苦,咱们青年同志倒不能迁就。按级别你能报多少钱一天的宿费?我给你按标准去找!”司机翻了翻白眼说:“不论明人暗人,在我车上一律平等,全是乘客!我们住房一向由乘客包,他们住什么房我住什么房!”封世南说:“咱们三人一个屋还不一样吗?”司机说:“我跟别人一屋住睡不着觉。”

郭大夫无法,只得另找一个单间,司机小满这才勉强开开车门,让人们把行李卸下来。

郭大夫先安排他们休息,晚上又来领大家到他家中小坐,他备了点酒菜给大家接风。

郭大夫还保留着军人的爽直与粗放,他爱人是出了学校门进医院门的知识分子,一股女学生气派。两人同样地好客,也同样地缺乏烹调技能,除了买来几盘熟肉、皮蛋之外,就是按新疆烤羊肉串的办法来炒羊肉,而且杯盘、桌椅也不大整齐。司机小满一见桌上摆的几样冷菜,就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气,偏好摆椅子时,又少了一个座位。这时女主人正在厨房制作烤羊肉,郭大夫张罗谢、封二位就座,就亲切地对小满说:“小同志,那屋里还有一个凳子,劳驾你把它搬来自己坐吧!”

小满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总算勉强把凳子拎出来坐下了。

郭大夫给大家满上酒,就站起来举起杯说:“二位都是对祖国有贡献的人,不是这个机会难得到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来,先为你们二位健康干一杯!我恰好有两次补休还没用,明天陪你们到唐布拉草原去!那一带我熟,我的哈语还算过得去!”

小满本来也把杯举起来了,一听这话,就又把杯撂下了。

那三人喝完酒,再满上时,封世南就端着杯也站了起来:“我也要向战斗在边疆的医生同志敬一杯,你们不光保障了人民健康,而且还促进了民族团结!让我们为边疆战士干一杯!”

他俩举杯刚要碰,小满用筷子把碟儿敲得叮当响着说:“看你们这穷酸劲!眼里没人呀了喂,你这当主人的敬酒,三个客人就敬两位吗?你这北京人向边疆人敬酒,光是当大夫的值得敬,开车的小兵就不值得敬吗?要不欢迎我,你们别叫我来呀!故意寒碜人是怎么的?”

屋里的人大概谁也没见过这种世面,谁也没这个准备,一时都呆住了。谢老看看大家,哈哈笑了起来,马上举起一杯酒说:“小满师傅好性急,封同志讲完话,我不还没讲嘛!我要说的就是感谢小满师傅一路辛苦,对我们这次旅行帮助很大!为你光辉的未来干一杯!”

“嗯,这还差不多!”小满板着的脸这才拉开:“好,干一杯,祝你们几个老头也有光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