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

京城内外 邓友梅. 8492 字 2022-10-16

大家一阵哄笑,把酒喝了,尽管人人都找话说,个个都装作没有介意,可那兴致终是冷却了许多,勉强了许多。后来谈到当地的风土民情,气氛才又热烈起来。因为郭大夫不仅是个外科专家,而且有研究民俗、收集掌故的嗜好。话题一转到这里,他说起来精神抖擞,谢老和封世南听得也兴致勃勃。小满闷着头喝了两杯酒,打了个呵欠说:“我有点困了,出去透会儿风。”

人们巴不得他走开,就赞同地说:“去透透风也好,快点回来。”

小满走后,老郭刹住原来的话题,问道:“怎么找来这么个司机?”

封世南指谢老说:“你问他!”

谢老说:“林副院长托了人情,只收油费不要车租,还能挑司机吗?再说谁也不认识谁,哪知道这人会是这个样儿!”

郭大夫奇怪地说:“象你们这样有影响的人物,接待单位说什么也该支援个车,怎么还自己掏钱租车呢?”

这时谢老才告诉他,他们这次出来有意避开官方接待,要享受一下个人行动的自由。

又谈了一阵,主食上来了,小满还没回来。女主人只好出去寻找,寻找了十几分钟,回来报告:不仅没有人,连车也不见了。

弄不清他去哪里,走多远,只好留出一份饭菜,其余的人们先吃。吃完饭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夜已深了,谢老提议步行回去,或许路上会碰到小满开车来接。郭大夫说这伊宁比不得北京,入夜街上人很少,有些地段还没有路灯,路又生疏,就陪他们一起回去。反正明天他要陪他们一起去唐布拉草原,索性带上牙具,今晚也住在旅馆里,那里不是富余着一张床吗。

从郭大夫家到旅社大约有四里地,路上别说车,连条狗也没遇上。来到旅社,见那车端端正正地在门外停着。来到二楼,小满卧室的灯倒是亮着,但没有人,听到从楼的一端传来音乐声,郭大夫顺那声音找到了会议室门口,拉开门一看,六七个青年男女在随着乐声扭动身体,小满拉着本楼女服务员的手,晃肩摇胯,跳得满头大汗。看见门拉开,几个人的视线全投向了门口,小满定睛看了一眼,笑着扬起手勾了一勾二拇指,说:“来,一块跳吧!”

郭大夫大声说:“你为什么不接客人去?”

“我看你白话得挺带劲,以为你到天亮也卖弄不完呢,原来肚子里货也不多!”说着打了个旋,拉着那女服务员往远处扭去,连看也不再看郭大夫。郭大夫用力关上门,屋里传来一阵笑声。

回到屋里一说,封世南气得暴跳,在屋内来回疾走,一再说:“得教训他!宁可车不坐了也要教训他!”

谢老苦笑着摇头:“跑这么远路,不为写生,不为观光,单为跟这个毛头小伙子斗气?一伙搞了十年,造就出这样一批人来,你坐几天车就把他教训过来了?”

郭大夫说:“不能放纵,教训也要看时机,你们管这些事诸多不便,这事由我来,你们不要插手!”

第二天早上,大家洗脸时小满还在沉睡,大家吃饭时他刚洗脸,大家收拾行装时他去吃饭,行装收拾好他连人带车都不见了。直到十点多钟,他才匆匆把车开回来,车一停就催大家快装行李快走。他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不许客人坐在前排椅上的规矩,打开前门兴冲冲地把谢老让到他右侧那张椅上坐下。封世南和郭大夫打开后车门,才明白他怎么改了章程——这一早上的工夫他弄了两筐苹果、一纸箱葡萄,把后半个车厢填满了。

封世南提着手里的行李不知如何是好。小满说:“挤一挤么!把行李放在椅背后的空档里,腿放在苹果筐上,不是挺好吗?”

这一天除去两次抛锚时间,郭大夫和封世南没有片刻安宁,一会儿背后的行李砸在脖子上了,一会儿苹果筐夹住了脚,他俩始终挣扎在行李与苹果的夹缝中。

郭大夫和小满撕破脸斗争是在昨天晚上。

按照小满的建议,谢老和封世南不走回头路,在养蜂场休息一夜,第二天向南越过天山,从丝绸之路的南路绕回乌鲁木齐去。这个主意并不算坏,所以他们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并且讲好把郭大夫带到尼勒克城。让他从那里乘长途汽车回伊宁。哪知道他们在唐布拉多呆了一天,第二天来到蜂场时变了天,下起小雨来。平地上下雨,天山上就会飞雪,从尼勒克去南疆要翻过一个大坂,积了雪车子难以攀登。小满提议不要在蜂场停留,趁着雨刚下,山上积雪还不深,连夜行进。谢老是将近古稀的人了,封世南也过了半百,昨夜在草原上本来就睡得少,今天又坐了半天车,都有点疲劳。而且对小满和他那车的安全性不大信任,脸上就露出了难色。他俩没说话,郭大夫理解他们的顾虑,就说:“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干啥玩这个命!没必要非走南疆不可么,这一路就是不下雪也没什么看头,好好休息一夜,明天顺原路返伊宁,从伊宁回乌鲁木齐不很好么?”

小满冷笑说:“那样又把你送到家了是吧?可你是坐蹭车的,根本没发言的权利!”

郭大夫再也按捺不住,厉声说道:“见到不正之风谁也有责任进行批评。”

小满不慌不忙地说:“请注意,你有批评的自由,我有不让外人坐车的权力!你别拿不正之风的帽子乱扣,我哪点作风不正?”

“你半夜不接客人,拉着女服务员跳摇摆舞!早晨不按时出发,搂着少数民族女会计骑马,什么作风?”

小满出色地笑了笑说:“你敢情有老婆有孩子啦,我还没对象呢!私人的事,你管不着!”

郭大夫说:“前天晚上到了尼勒克,本可以晚饭后赶到这里的,你说你把小提包忘在伊宁市旅馆,连夜开车去拿你的小提包!车是公家的吧?油是公家的吧?来回几百公里,你那小包里不就几个破苹果、一块花头巾嘛,为这点玩意浪费公家的油,浪费我们的时间,这还能说是私人的事吗?”

小满说:“我还没回去算帐,你怎么知道我用了油不交费呢?我昨天一早七点就赶到尼勒克,你们还没起床呢,怎么算浪费了时间?前晚就算开到这儿,不也是昨天才能进草原吗?”

“你住下的时候瞎逛胡玩,从不检修车子,一上路就总抛锚!”

“开车的也是人,你们停下来休息我不休息呀?”

“总之,不能从南疆走了,明天顺原路回去!”

小满用不屑的眼光看了看郭大夫,一声不响走了出去。

封世南说:“你看,你说上句他有下句,一句批评听不进!”

郭大夫说:“听不进也说!对这种人不能客气。”

谢老摇摇头,叹了口气。

忽然外边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小满一阵风似的走进屋,搬起苹果筐就往外走,一边喊着说:“拿着行李上车,马上出发啦!”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封世南小声说:“咱都不上,叫他一人走!”谢老说:“事缓则圆,别再闹僵了,他既要走,想必有他的理由,咱们也答应过从南疆走的,先上去好不?不行到尼勒克再停下嘛!”

他动员着封世南拿行李上了车。郭大夫无奈,最后也走了出来。可是小满抢先从里边把车门全拴死了,拉开塑料窗对外喊道:“下雨路滑,我这车拉不动四个人了,你另想办法吧!”

谢老和封世南连忙拦阻说:“不行,他是我们的朋友,若不拉他我们也下去……”

车子猛一启动,把他俩全摔在后座上,按着喇叭开出了门。谢老和封世南透过窗子向后望,只见郭大夫站在雨中两手直摇,不知是表示不用管他还是表示不让他们走。车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谢老有冠心病。汽车轮胎不象自行车那样好打,打不了几下他就心跳气喘,汗从后脖梗子往外渗。

“你歇歇。”小满从他手中抢过了气筒,怒气冲冲地朝远处的封世南看了一眼。他并不指望这俩书呆子替他干多少活,他们干的他还看不上眼呢。可他得叫他们跟着转,不能让他们闲呆在一边看,好像一切活儿都得让司机干才合理。什么叫合理?谁强大,谁的主意就合理!我不开车你们寸步难行,我就得指挥你们!什么专家、学者,屁!小满自己赋予自己这么点权力,从这点权力中找到乐趣!

“”中,小满家显赫过一阵。他父亲由一个总务科长一下成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他哥哥由一名学业不好的中专学生成了造反司令,成了“革命大联合”时一派的领袖!他妈由一个街道绣花小组的组长当上了居民委员会主任!他自己也当过红小兵团长,领着一群小孩往“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脸上吐过唾沫!他家由两间一套的单元房搬进了高干宿舍区。那地方在造反初期曾挂过“王八窝”的黑匾。可这“王八窝”楼上楼下,客厅浴室实在比“红色大院”舒服排场。几年间他父亲出入有汽车,办事有秘书,送礼的、求情的没断过流。什么将军、市长、专家、教授,只要他爸和他哥一句话:“触触灵魂”,就够那老小子喝一壶!还没到进厂年龄,凭他爸的女秘书开张条子,小满就被招了工。入厂后,又凭他哥亲密战友一张条子送到了汽车队。现在有人批评小满爱钻营,你们躺着说话不腰疼,倒退几年,你们上我家来钻营我还不尿你呢!倒了,老子进监狱了,哥哥劳动教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人不聪明点还有我的香饽饽吃?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事他不干,现在惹出祸来没人给自己说话,别干那个傻事!可人生在世,总得活得舒服点儿,顺气点儿。靠什么舒服?靠门子、势力,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小满对“”的垮台有点遗憾!靠学问、本事?让“”给耽误了。他名为中学生,连四则运算都不会算。从这一点上小满对“”的垮台也感到解恨。既没门子又没学问,就得靠为人聪明。小满见过别人当初在他爸爸面前怎样恭顺迎合,也见过他爸在更有权的人面前如何卑躬屈膝。他学着来,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强制自己学。他知道调度科长爱吃苹果,他出车就往回带苹果,三毛一斤买的,他说一毛二从果园拉的。某位女干部的女儿在新源上学,出车前他“偶然”在厂门口碰上那位干部,顺口说声:“我出车要走新源,您有什么事没有?”那干部先说:“没事,替我看看莲莲。”随后又把头上围的头巾摘了下来,说:“把这带去吧,我新买的,刚围了两回!”小满一边满脸笑容应答,一边心里对自己鼓励:“别抹不开,别觉着屈辱,人生就是竞争,适者生存。官大表准,等熬出头儿来别人也会来拍自己。”干这些,除去搭工夫还要搭钱。小满参加工作时,只带来女秘书一张纸条,并没带钱。“”倒台时他觉着在原地区、原单位不好混,因为大家对他知底。他为了调到新疆来,为了安排个好地方,把他哥哥打砸抢弄来的几件文物送了礼,现在一点存项没有。这不要紧,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坐车的身上打主意,出车半个月不花钱和粮票,苹果的差价找回来了。给客人出个主意,让他们绕南疆回乌鲁木齐,去新源的油钱就有了着落!当然,对客人也要作分析。有的客人虽是外地来的“土帽”,可出面租车的单位是自治区党政领导机关,这得小点心,八成他们有硬关系,惹翻了递一句话过去就够呛。有的虽然个人出面租车,可看样子是个刺头,软硬不吃,什么报社记者咧,采购人员咧,还有旅游的大学生,这些人不好惹,有的会想办法治你,有的敢抡胳膊和你拼命,事一闹大,至少升级受阻、奖金落空!现在不比从前了,当真有人把意见反映到报社和领导机关,本单位还不能置之不理。最理想的客人莫过于眼前这两人了。租车是由什么学院来办的。学院这种地方既无权又无钱,可见客人的根底不硬!一个写书的,一个画画的,这种人多半任什么不懂,还脸皮薄,明吃了亏也不愿争吵。唯一担心的是这种人里有时也有死硬派,一腔子邪火。为此小满作了下试验。预定早晨七点出车,他把车开到门口却熄了火,故意坐在电话机旁耗着。八点钟电话来,一个老头的声音说:“劳驾,我找满师傅!我们定了今早七点出发去伊犁,怎么八点了还不来车?”

恰好屋里没人,小满就说:“我就姓满,我正要开车去你们那儿,忽然来了辆大卡车把我们门挡住,车开不出去了。”

“你叫他挪一挪嘛!”

“司机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我喊了半天找不着人。”

“那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我也说不准,也许今天走不成了。”

“哎呀,师傅,尽力想办法早点来行不行?我们出来的时间是固定的,耽误一天就误一天的事,尽力帮忙好不好?”

果然,对方连个硬屁都没敢放。

九点钟小满把车开去了。两个人没有埋怨他,还笑嘻嘻地说:“这一路全靠你多辛苦了,请大力协助吧!”

中午打尖的时候,小满故意在车旁转来转去,估计他们把饭买好了,才凑近桌子。一看大盘小碗摆了一桌子,还有啤酒。满头白发的说:“知道司机上路不喝酒,喝点啤酒可以吧?”满头灰发的说:“师傅,你看这菜你爱不爱吃,不然咱再要别的!”

小满作出副既矜持又客气的样儿说:“很好很好,不过我跟你们这样吃,饭费不好算呀!”

花白头说:“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只要咱们合作得顺利就好,这一路钱和粮票你都不用出,我们请客了。”

小满说:“那不行!”

满头白发的说:“论年纪,我们是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论收入,工资也比你高一点,你就不要客气了,只是路上要顺溜些,不要出故障。”

于是小满看准了这两人是软弱无能之辈,处处找题目治他们。他一是耍弄他们取乐,出一口在别人面前矮一辈的窝囊气;二是要镇住他们,免得自己要干点什么他们出来碍手碍脚。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个郭大夫!

有人拿他不当回事,他本可以不在乎。这些年别人不把他当回事的时候多了,有的场合他还要故意显出自己不当回事,以表示对应当尊重的人尊重呢!可郭大夫在家宴上也拿他不当回事。这个不行!不能让任何人都拿自己不当回事!人活着要有尊严,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在一部分人面前舍弃尊严是为了换取在更多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和存在。

小满把郭大夫甩下后,很得意了一会儿,但接着来的麻烦又把这点好心情淹没了!

车开到尼勒克时,雨下得太大了,他估计天山大坂确实难以爬过去,不得不到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看,天山上一片雪白,只好顺原路回伊宁,从原路走要在尼勒克油站加油,这可有点挠头,本来从伊犁出发时,他加的油足够开到新源或开回伊犁,可是他当晚回伊犁取了一次他忘记拿的手提包(那里边装着女干部送她女儿的花头巾,再远也要取来),来回二三百公里,把油耗净了,别说去尼勒克,连唐布拉也开不到。半路上他就到油站去加油。这天是星期天,油站不营业,管理员回家住去了,只有个老头看门。他说他有紧急任务,抢救病人,并且先把油票摆在桌上,说服老头去喊管理员,他替老头看一会门。老头知道这不妥,可救人要紧,就硬豁出作检讨去喊管理员了。他估计老头决喊不来管理员,所以老头一走远,他就找把家伙拧开锁,自己把油灌上了。然后把车开到门口。过一会老头来了,果然说管理员不肯来。他说:“那就算了吧。”上了车,发动了机器,他一想得准备万一,就把老头叫到门旁,掏出几张油票塞在他手里说:“谢谢你,油我已经加好了。”老头一发愣,他开车跑远了,等老头明白过来,查看了锁,再找他已经迟了。他知道从唐布拉要往南疆走,不会再上这儿来加油了,所以这事办过去他就没再想它。现在糟了,不加油走不了,加油等于自首投案。

他把车开到油库附近,停下来悄悄地观察动静。过了一会,远远看到看门老头夹着饭盒出来,向城里方向走去了。这是个机会,除去老头这儿没人见过他,他估计那天老头未必能记住他的车号。就大着胆子把车开了进去。

管理员也是个青年,办事挺利落,很快地给他加了油,收了票。他已经要发动车了。管理员突然尖叫了一声说:“你等等!”立刻拦在他的车前,又看看他的牌照说:“好小子,我正找你呢,走吧,上公安局说话去!我跟老头作了两天检查了,你倒没事了!”原来老头真把车号记住了!

从这儿起,整整两个小时,他处在挨审的地位。挨了训,受了克,写了认错书,留下了工作单位和姓名,才准把车开出来。两个糟老头子还埋怨他加油去的时间太长。你知道这两个钟头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回到乌鲁木齐还有什么麻烦吗?处处想争强,处处总碰壁,怎么总是赶不上好时运呢?说着后轮胎又撒气了。

抛锚就抛锚,迟走就迟走。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轮胎打着气,把一切倒霉的原因都归罪在这两老头身上。他们要不在唐布拉多住一夜什么事也没有了,连头巾都给女干部女儿送到手了(他忘了当时自己也愿意多住一天,好和那俄罗斯族姑娘多接触一会儿)。

谢老多年来研究佛学,写过不少关于佛家哲学和佛教艺术的论文,很受中外人士重视。他论述佛学是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作武器,分析得相当精辟正确。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为人处世不受佛家学说的影响。“慈悲为本”、“事缓则圆”、“与世无争”等等做人原则,在他身上颇有痕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