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

京城内外 邓友梅. 8492 字 2022-10-16

他有点可怜小满,年轻轻的人,一脑袋过时了的、腐朽了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觉悟,脱出这自私狭隘、盲目无知的苦海呢?“”十年灌注的毒汁,不是说几句话就能消除得了的,要靠整个社会力量的长期洗涤才会见效。所以他常常容忍小满。认为短期相处,用感化、身教比批评争论更容易见效。这一车人他最年长,有责任暗地使劲,保证把这次旅行有始有终地完成。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他挺难过,他觉着自己没完成任务,没尽到责任!

小满把气筒放下了。他说:“你歇会,我接着打!”

小满说:“气打足了,咱们就剩下把轮子上上了,先抽支烟吧。其实我并不指望你们干多少活,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摆臭架子的老爷作风。咱们是平等的!就象这戈壁滩上的石头蛋子,你大一点,我小一点,可身份一样,全是石头,你压在我身上不行。”说着,小满一手捡起一块扁圆的石片当钹敲着玩。

谢老说:“可这石头总这么互相碰撞也不行,要么大的打碎小的,要么两个全完!”

小满说:“碎就碎,这玩意儿没有用!”

谢老说:“这么一个个的散放着是没有用,要是有一种东西把它粘合起来呢?比如说水泥,用水把它们结成一体,就成了混凝土。可以造桥,可以铺路,可以盖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于是它就有了价值,人们才把石料当作宝贝。要紧的是每块石头都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心甘情愿地出一份力。别总想你压我、我压你。要是大家都要占上风,抢首层,可就没用了。你没见炖肉时锅里的泡沫么,它们在别的东西下边呆不住,想方设法拔尖。浮到表面上它满意了,可做饭的人一扬勺子就把它撇了出去!”

“吓,你老头还真能说!你又不是石头,不是泡沫,你怎么知道它们这么想?”

“我这是打比方,做人也是这个道理。”

“不一定,人总是互相碰撞,谁硬棒谁占便宜。”

“也不一定,你是开车的,对面有车来你也让,你为什么不撞呢?”

“那有交通规则管着呀!”

“开车有规则,做人处事就没个规则吗?不过做人的规则有的写在纸上,有的刻在人心上!”

“你是个什么规则?”

“一句话,同志之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教书的要吃饭,卖饭的得理发,理发的上班要坐汽车,谁离了谁也不行。理发员上班时受了开车的气,干活时心里不痛快,就兴许剪错一剪子;卖饭的一看头发理得难看,心里别扭,就许放重了盐,教书的饭没吃顺心,兴许上课时讲得不细致;碰巧汽车司机的儿子在他班上念书,就学得不好,考大学考不上,司机也落个不痛快!”

小满拍着手笑了起来:“你可真逗乐。”

“你说要是翻个过儿,大家都尊重别人,方便别人,是不是人人都方便了,咱们的日子就过得愉快点?”

“那当然是,可现在大家都不这么干,我也犯不上作受气包!”

“要是每个人不先从自己做起,那不总没有起头的吗?其实早就有人这么做了。你细想想,你就没碰上过办事痛快的时候么,别人要不给你创造方便你能办事痛快么?”

小满一下子想起了看油库的老头,刚才在派出所那老头直往身上揽责任开脱他,不然警察还不放他走。

谢老又说:“这与人方便可也不仅是光图自己过得舒服。还有个更大的目标,就是齐心协力,把咱们的祖国建设得富强起来,这就叫理想。共产主义理想就是水泥,拿这个把咱们一块块石头蛋子凝聚成一体,就铸成了擎天柱。”

“噢,你这是教育我呀!”小满忽然明白过来,板上了脸,“没门!等全国人都变好了我准跟上。别人都抢便宜的时候我也不傻吃亏!”

“闲说话么,怎么是教育你?看起来吃亏的事说不定还是便宜。‘’中,‘’叫我写揭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文章,说写好了重用我。我没写,从此关在监狱再没放我。大家都替我惋惜,说我不识时务吃了大亏。我的一个老同事接了我的任务,一下成了‘红色专家’,还当了什么委员,人们说他捡了便宜。一下子‘’打倒了,我出监狱时他还在‘说清楚’。人们又说我当时没写文章是捡了‘便宜’,他当时没顶住是吃了亏!其实各按自己规章办事,种瓜得瓜,这里既没便宜也没亏吃。人到死时算算帐,付多少得多少总是平衡的,只不过有人注重道德良心,有人计较物质财势,会发生些用这个换了那个,用那个换了这个的事,是非是自有公论的……”

谢老越说越忘了对象,小满越听越觉糊涂,他就扔掉烟头起来上汽车轮子。谢老有些话他似懂非懂,但暗感到他爸爸和哥哥是占了小便宜吃了大亏。他自己算起来还是吃亏的多,要是没有“”,他按部就班学习,也该大学毕业了,至少中专毕业几年了。且不讲工作会比现在状况好些,至少别人一提“打砸抢”分子,自己不用心发虚,脸发红。

轮子上好,他把谢老叫上车,直开到封世南身边,用从来没有过的和气语调说:“画家同志,请上车吧!”

封世南坐在那儿摇了摇头,说:“你走你的吧,我不坐你的车也一样回伊犁!你一路捣蛋,竟然把我们的朋友扔在草原上,这是不能容忍的!我决不再坐你的车,咱们有算帐的日子!”

小满推开车门,大骂了一声:“滚你妈的蛋,给脸不要脸,看你能给老子咬下半截来!”

车门啪的关上,飞快地开走了。封世南隐约听见谢老在车里喊什么,随着后车门开了一条缝,扔出件什么东西。封世南追上去看,是谢老的风衣,里边还卷着两个苹果、半瓶白酒。

封世南啃着苹果,喝了几口酒,从离开北京以来第一次这么痛快,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决断的事,挺起腰杆向不正之风开了一枪,对得起老郭也对得起自己。

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胜利。年轻的时候他自信,暴躁,锋芒毕露,反右斗争没有给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吓了一跳。随后的二十年,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以致于在没有运动的时候他都为可能有、一定会有的运动而准备。开始是强制自己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把要发的火压下去,后来习惯成自然了。三中全会以后,他的紧张、警惕的心情没有了,也不准备挨斗戴帽了,可已经不会当着人面理直气壮地说相反的意见了。明知自己意见对也说不出来。一个女人追他,他根本不爱任何女人,尤其不爱这个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当面拒绝,人家送他小东西,他不敢断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红着脸向组织上说清情况。组织上叫他写封信表示拒绝,他把信写好拿给组织上看,人家一看说:“你口气这么缓和、这么柔软还行吗?”他又写了一封,也强硬不了多少。还是有关领导替他找那人谈了一次才解决。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说话,耽误我半年!”

有个不相识的人来信,说是自己残废,受家庭虐待,想要独立又没有住处,如果画家不救济他点钱盖个草棚他就自杀,他寄了二百元钱去。寄后他觉着不妥,又按来信地址给那公社写了封信,请公社注意这人不要叫他死了。过了些天,当地公社来信说那人是个骗子,既不穷困也不会自杀,正拿他寄的钱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责成那人退款、检讨,还向他征求处理意见。他看到这封信气闷了三天,第四天那骗子自己来了封信,向他检讨、求饶,并说钱花了马上还不起。他然后写封信给当地公社替骗子求情说:“钱能退则退,有困难可以缓退和不退,对青年主要是教育……”信发出去他又后悔,他心里是觉得对这种人应严厉惩办的。他自己省吃俭用,二百元钱得来的并不容易,可他说不出口。

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亏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采取断然措施,等于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来了,做出来了,有什么呢?无非是在戈壁滩上多坐几个钟头,可享受到了胜利者的快乐,一种战胜了自己弱点的快乐。

回头再想谢三思,他仿佛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对他有些可怜。

他是个真正的专家。在乌鲁木齐他听了谢老的报告,讲起佛教艺术和西域文化来,真是满腹经纶,什么“梵衍那”,“克孜尔”,“库不都拉”;什么“犍陀罗造型风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萨似宫娃”,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简直就是文盲!可这老头在生活中是个弱者,处处退却,事事妥协。北京那位副部长虽然守约,但到新疆后,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长拉住了,结果,该报效的,照样报效,可是该延误时间的照样延误时间,却又没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种种便利——正式官方接待,会派车供他们去伊犁访问,派专人替他们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现在照样得自己花钱租车,而且摊上这么个司机。

在这个司机面前,这个大专家、大学者似乎低了三辈。司机嘲弄他,管他叫“谢老儿”,他应着;司机摆架子,他忙饭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内障,可是把墨镜让与司机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着危险帮司机修车。封世南对这司机的种种表现厌恶透顶,只是撕不破脸和他吵翻,他为自己没勇气撕破脸生气!可是谢老却处之泰然,既不生司机的气,也不生他自己的气。这种人怎么一点火气也没有?封世南不懂佛学,他怀疑“慈悲为本”与托尔斯泰的“勿抗恶”有内在联系。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听了听是汽车响,快半夜了哪里来的汽车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观看,汽车是从尼勒克方向来的,几个小时没见到活物,忽然见一辆汽车也十分亲切,这提醒他还仍呆在人类的世界里。顿时,他觉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风也小了,心情也开朗了。

车开近了,还距他五六米远就吱的一下刹住车,随着打开车门,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这声音很生疏,封世南迎着车灯走过去,车上下来几个人,从后边钻出个郭大夫:

“老封,你怎么停在这儿,谢老呢?吉普车呢?”

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使封世南眼里噙上了泪水,他说:“车走了,我为了抗议司机把你甩下,不坐那车了!”

人们又是笑,又是赞叹。老郭说:“为了我这何苦!这多危险,快上车吧!”在车灯前老郭给封世南介绍了另外几个人:一个是局长,一个是处长,一个是专家。

他由众人扶着上了车,发现车上第一排椅上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见他来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人们让封世南也坐在第一排,他推辞一下坐到了那女人身后头。车开了,他问老郭怎么会碰上这几位首长和这辆车的?老郭说他们走的当天晚上,这辆车就从唐布拉草原开到蜂场了。这车也是从乌鲁木齐来的,但他们来时走的是南路,回去要走北路。他们在翻越天山时还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唐布拉草原上,到了收购员帐篷处才知道封世南一伙刚从那里走了。

封世南不善应酬,问过这几句,再没有话讲,就默然地阖上眼坐着。渐渐的他觉得有点什么不对,仿佛黑暗中有一对目光在注视他,而且有一种熟悉的扰人的气味在身边飘游。他抬起头,发现那位女人正转回头来直视着他,碰上他的眼光,她也没躲闪、没回避。封世南注视了片刻,小声说:“是锦屏?”

全车人轰的一声全笑了。

“我就看您什么时候才认出我来!”

封世南下意识地流露出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不早说要到新疆来收集资料吗?”

“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也去唐布拉呀!我知道您讨厌我,不愿跟我一路旅行,所以听说你们走北路去,我就故意从南路来的。可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怎么办呢?”

人们又笑了。黑地里有个人说:“封同志别辜负了副部长的好心!他在北京总担心你和谢老单独行动不方便,特意嘱咐锦屏同志到了这儿找你们一下,争取和你们一块行动,好有个照应,才故意迎着你们的路线来。到尼勒克才知道你们又顺原路往回走了,这就连夜追!”

封世南问:“你们到伊宁后还去哪里?”

局长说:“到了伊宁再商量,听说你们除去唐布拉,别处都还没去过,多转转,咱们自己有车,很方便。”

处长插嘴说:“你放心,连油钱也不收。你们那车的情况郭大夫已经全介绍了,叫他自己回去,到自治区再跟他算帐,对两位专家这样无理,把我们自治区脸丢尽了。不处理不行,我到伊宁就先打个电话回去!”

封世南问:“你们几位都还另有任务吧?”

局长说:“没别的事,保证你们参观好就是我们的任务!副部长早年在我们地区工作,为新疆和平解放立下了功劳。锦屏同志几十年头一次回新疆,我们陪她到处走走、看看,她回去好向老首长报告,叫他放心!他们早年撒的种子现在结实了……”

锦屏听封世南嗓子象憋住似的,轻轻哼了两声,知道他听了这话不大受用,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不总结点教训!”

“什么教训?”

“下次还要作不惊动官方的私人旅行吗?行得通吗?”

封世南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反驳她,车忽然停了,司机大声说:“前边路边停着辆北京吉普!”

人们问:“有人吗?”

“一个年轻人在打气,一个白头发的人帮他敲打轮胎!”

大家都探着身子往前看。

封世南自语道:“又抛锚了,这该是第十次!”

1982年12月北京。